“回去吗?”
低沉的嗓音在细雨中渺然轻缓,本该是悦耳动听的。
可此时此刻,蓦然落在温珩耳朵里,就像是地狱里的修罗恶鬼,刻意换上无害的人面,故作温温柔柔询问:想找找死吗?
温珩一震,坚定道: “不。”
他的师尊不置可否,依旧淡淡看着他。
为何?
温珩自然不能说弟子贪生怕死,婉拒了哈。
他目光往左右两边一瞟,紧急搜寻着救命浮萍。
倏地,眸光一亮, “弟子与他有些话要聊。”
偶然路过的崇炀: “?”
崇炀还没来得及反应,温珩已经一个箭步窜到了他身前,无比亲热地扯上了他的胳膊。
“师尊,今夜月色正好,弟子要和崇师兄叙叙旧。”
“你发癫?”崇炀惊疑皱眉, “我跟你有个屁的旧好叙。”
在不讲礼貌的北昭峰里,崇炀显然是那个最口无遮拦的。
一视同仁,众生平等,谁来都不好使,连明烛仙君在旁边一脸莫测地站着,他也不放在眼里。
崇炀十分抗拒,企图把自己的胳膊扯回来。
但温珩攥得死紧,拖着他就走, “嘘,师兄,别嘴硬,别说违心话,你心里是想跟我叙旧的我都懂。”
就这么一直拉着崇炀进了暗巷。
迎春客栈的长檐下,郁明烛握着伞的手指泛着青白,眼底暗暗映出了南浔风雨,经久不褪。
几息之后,终究指间一松,回了血色。
北昭弟子酒足饭饱,各自回去睡觉了。郁明烛穿过几桌狼藉,径自上楼,推门而入。
窗前立着一道身影。
依旧是黑色帷帽,身形面容男女莫辨,一如那晚随云山的山崖上的身影。
见门开了又合,黑影手一掀,摘了帷帽。
修眉秀目,唇线饱满,五官轮廓陌生却也无比熟悉,掺着好多人的影子。
宁渊,宁宋,宋子羽……那张脸内里的皮肉早在百年前就烧毁而不堪入目,后来换过无数假面,无论男男女女,众生百相,都全然不会让人觉得违和。
“尊上……”
宁渊刚一出声,又下意识停住了话头。
因为他家尊上的神情不太正常。
面无笑意,黑眸沉凝。以往偶尔露出这副神情的时候,底下的人都觉得尊上动了怒,魔渊要有腥风血雨了。
但百年相处,宁渊总归还算摸清楚了几分他家尊上的脾气秉性,知道这虽然是心情不虞,但却并非真正动怒的模样。
上一次见,还是在……
“怎么不继续说?”
郁明烛迎上宁渊探寻的目光,打断了他的回忆。
“……是。”
宁渊俯首, “剑宗那几个老东西,趁着九峰大半弟子都出山历练,果然又按捺不住了,看那架势,多半是想再开一道两界裂口,地点——”
“就选在了这里,南浔城。”
幽暗的夜色里,传来一声讥讽轻笑。
“贪心不足,自有因果相报。你就在南浔守着,本尊要尽快去南海一趟,把那件本就不属于鲛人的东西拿回来。”
话音落下,屋外陡然起了一阵风。
石瓦上的积雨滚落,和着远远传来几声鸠鸟啼鸣,幽然回响。
大有山雨欲来之势。
宁渊忽然问: “那他呢?”
郁明烛微滞。
心跳蓦然空了一拍。
宁渊道: “以前他浑浑噩噩时也就罢了,可如今……您也看到了,他在试着找回之前的记忆,也在逐渐恢复到之前的状态,桃源村里,那么多怨鬼都没能伤他分毫。”
“若他发现您不是明烛仙君,而是明烛魔尊。”
“所谓的师徒情深,也不过是鸠占鹊巢,暗藏杀心。”
“您说到时候……”
宁渊一字一句,清晰分明: “您不杀他,就不怕来日他再杀您一次?”
“别说了。”郁明烛阖了阖眼,手指拢紧, “现在还不是时候,本尊自有——”
“自有计划?”
听到熟悉的四个字,宁渊忽而笑了。
“尊上,别骗自己了。古藤幻境舍身相救,桃源村里情迷意切,次次让步,回回心软,您分明从未想过要他的命。”
“放肆,你——”
宁渊打断他, “尊上,您敢说问心无愧?”
……
迎春客栈边的暗巷中。
崇炀拎着镶银酒壶,满身酒气地靠在了青石墙上。
“到底什么事,赶紧说。”
温珩亦开门见山, “开个价吧,我要你用来腌咸菜的那棵草。”
崇炀默了一瞬, “……”
勉强在半醉半醒间理出一点头绪, “阴阳见灵草?”
“对。”
“你中毒了?”崇炀打量着他, “生龙活虎的,着实不像……还是说,只是毒素暂时被什么东西压下去了?”
温珩的舌尖下意识抵一下了,回想起几个时辰前掺着沉香味的血。
心情百味杂陈。
他轻声道, “崇师兄,别多问,我怕答案你承受不住。”
崇炀冷呵一声, “你不是中毒,是脑子有病。”
“还有那个圣女,拉着我交代了两个时辰的忌口和可能出现的后遗病症,让我千万别把自己吃死了去碰瓷。”
“她之后跟萧长清一道进了无人山,那寸草不生的破地方,他们两人说要去找什么药兽。”
“一个两个,都是神经病。”
崇炀说完,将褡裢随手扯下扔了过来, “给给给,拿了就赶紧滚!”
温珩挨了一顿劈头盖脸的骂,尚且没回过神来。
便在扔来的褡裢敞口里,看到一抹嫩叶浅绿。
……这么轻易给了?
他瞅了两眼崇炀,又仔细看了看草,狐疑道, “原来你是这么好心的人吗?”
崇炀: “……不想要就拿回来。”
温珩立刻往回收了收, “要。”
崇炀冷笑: “我先前瞧不上你,是因为觉得你私放囚魔心术不正。不过桃源村看来,你倒也算个有义气的。这草我留着没用,你拿了就滚远点,别再来我面前发癫。”
这或许就是反派的独特buff。
助人为乐的善事经过那张嘴修辞,就没一句能听的。
啊,这种被救一命但是因为要挨顿骂所以很难生出感激之心的狼心狗肺感,真让人着迷!
温珩揣着嗟来之草,默片刻,突然转而换了话题, “你的雷劫应该就在下个月。”
崇炀挑眉, “所以?”
“北昭仙君迟迟没有音讯,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
崇炀低低笑了一声, “还能怎么办,得活且活,活不了就死。”
他转身仰头,顺势一抬酒壶,将里面最后几滴酒倒进口中,又随手一扔。
咣当一声,酒壶摔进污泥。
若不是命数将尽,这一套动作真是洒脱得很。
温珩望着暗巷中逆着月光远去的银甲身影。
霍然心中一动,脱口喊道: “崇师兄!”
崇炀步伐一顿,压着眉宇侧回过头, “嗯?”
他的嗓音里尚带着沙哑酒气。
雨声将歇,银辉晦暗。
身后温珩的声音深情款款。
“忌口和后遗症方便复述一下吗?你不怕吃死,我可是怕的。”
崇炀: “……”
……
不知何时,雨悄然停了。
凉意袭人,温珩不禁打了个喷嚏,拢紧狐裘。
他上楼时还尝试过挣扎,步子一转,转去了缥缈峰的一排门前。
“笃笃——”
他叩了几声房门, “陆仁嘉?”
咣当一声,门开了,陆仁嘉揉着惺忪睡眼, “温师兄?这大半夜的,你怎么不回房间啊?”
温珩轻声, “我不敢回。”
陆仁嘉: “?”房间里是有什么恶鬼吗。
温珩叹了口气, “不说那些了,江湖救急,我能先来借宿一晚吗?”
“哦哦,当然没问——”
“不可以!”
房间里面传来开水一样的爆鸣,眨眼间,陆仁冰就像一股风刮过来了, “温师兄,其他事可以,这件事不合适!”
温珩和陆仁嘉同时问: “为何?”
陆仁冰看向陆仁嘉, “哥,这个世界险恶,你不需要懂。”
然后又看向温珩, “温师兄,这个世界险恶,你也该去懂一懂了。”
“……”
温珩轻轻闭上眼。
他真的一点都不想懂。
……
天字一号房门前。
默然立着一道人影。
清瘦白皙的脸半掩在白绒狐氅,往下一埋,像是想短暂地逃避这个世界。
冷静,镇定。
这一面迟早是要见的,何不争气点,气势强点,昂首挺胸地莽进去就完事了!
他那尚维持且光明磊落的“师尊”还能吃了他不成?
温珩深吸一口气。
眼睛一闭,往前一莽——
哗啦一声,门从里面开了。
他便用力过猛,被门槛一绊,一头莽进宽阔的胸膛里。
后腰上落定的手或许只是想帮他稳住身子。
可温珩一个激灵,如同被热碳烫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地转头就想跑。
又倏地被那人钳住手腕,不容反抗地拽进了门。
咣当一声,门被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