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我来哄哄你

随着水流摇曳的海草中,无数繁茂珊瑚如高树一般林立,一人缓步穿行其间。

温珩换了件淡青云纹衣,衣摆衣袖在水中边缘皆是模糊缥缈。身形虽仍旧是少年,肩背却挺拔开阔,有几分昔日玉珩仙君的轮廓。

他手里拢着个物件,垂眸思忖,还时不时在上面做着些细微的调整。

一个不留神,便与一道影子相撞在一起。

“啊——”

那是个端着一张大贝壳的女鲛,游得太快,重心不稳,一连打了几个旋儿。

幸好温珩及时回过神来,一手拉住她,另一手稳稳捞过甩出去的贝壳,救回了上面一团黛绿色的药藻。

女鲛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口,朝他行了个礼, “多谢客人。”

温珩问: “无妨,敢问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女鲛的声音古朴柔和: “鲛王陛下病重昏睡多日,巫医查不出缘由,只好日日以药藻续着一口生气,我去给陛下送今日的药藻。”

温珩抿唇, “他中途可曾醒过?”

“少数时候会清醒片刻。”

“那他醒了会去做什么?”

“不做什么,”女鲛道, “只会一言不发望着外面出神,就是那边。”

温珩循着她的话,转头望出去。

从这个角度,恰好能看到蓬莱宫主殿的庭院内有一棵高耸繁茂的珊瑚树。

硕大繁荣的伞盖垂下来,挂着无数珊瑚海草,随着水波飘飘荡荡。

温珩双眸恍惚了片刻,恍然看到似乎许久之前,曾有两个鲛人族的总角孩童,一男一女,在树下追逐嬉闹,长尾甩出的磷光在珊瑚间时隐时现,笑声悠扬。

回过神,温珩颔首: “原来如此,那便不耽误你的时间了。”

女鲛端着药藻离去。

可身形交错的刹那,温珩倏地清晰感受到女鲛身上的一股寒煞之气。

以及那双在水中琉璃色的眼睛,其中一只……竟然缺少了一半颜色。

眼神也是呆滞死板的,如同少了一部分的魂魄。

与此同时,那股寒煞之气实在过于熟悉,让他从魂灵深处生出一阵震荡。

以至于,即使女鲛的身影已经没入海草寻不见了,他仍然站在原地,捻了捻指尖,眉心一点点拧了起来。

……

温珩要去的地方不难找。

这处殿堂周围的海草珊瑚更加茂密些,簇簇都有及腰高。

就显得广阔无垠的湛蓝色海水之间,他要找的那人玄衣烈烈,长身颀然,立在庭院里更加显眼。

听到动静,那人回首朝他这边望过来。

目光相触的刹那,对方狭长浓黑的眼眸中闪过种种思绪……唯独没有昔日一贯的浅笑。

郁明烛抿起薄唇,别开视线,冷漠道: “你来做什么?”

温珩抿出一个笑: “我自然是来找你的。”

郁明烛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扯了扯唇角,讥讽道: “找我?你先前百般哄骗,对我避如蛇蝎。如今怎么反倒专程来找我?”

在南浔花言巧语地骗完他,毫不留情抽身就走。

如果不是船上巧遇,只怕天下之大,从此他再也找不到温珩这个人了!

郁明烛心头郁结未消,许是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有多像个被始乱终弃,弃如敝履后,满心幽怨的怨夫。

温珩忍俊不禁,眉眼一弯,促狭问: “我若真跑了,你来不来捉我?”

郁明烛用鼻音哼了一声, “跑了就跑了,我为何要去捉你。”

温珩叹气: “这样啊……”

他默了几息, “那也好,海底的风景这么美,我正有意在此多留些时日。”

“是吗,你打算留多久?”

“嗯……”温珩故作犹疑, “短则三五年,长则……在此安家落户也并无不可。”

郁明烛冷冷笑一声: “连个灶火都生不起来的地方,你打算吃什么喝什么,抱着外面满地乱爬的螃蟹生啃吗?”

温珩努力压着唇角,假装无所察觉跟前的怒火。

“生啃也无妨,不过是填一填凡俗口腹之欲。”

郁明烛的理智已经被气得不剩下多少了,表面淡然,实则牙关紧得近乎快要把舌下的避水丹咬碎。

——甚至没来得及留意温珩声音里,那似是压着笑意的微颤。

郁明烛狠狠拂袖, “凡俗口腹之欲?我可就没见过凡俗里有哪个能比你更挑剔的。”

“你先前吃螃蟹,让我用大火蒸了三道小火煨了四道,为了料汁入味,每半个时辰还得刷一次汁料。”

“蟹肉一点一点拿细银筷子挑出来,碎了不行,你嫌不好看,慢了也不行,你嫌凉了发腥。”

郁明烛眼底渐渐蕴出火来,一字一顿, “如今你倒是跟我说,生啃也无妨了?”

跟前,温珩低下头去,肩头颤得更厉害,一抖一抖。

郁明烛气急, “温珩,你是不是在海底住了两天,就脑袋进水了——”

话音未落,忽地见温珩抬起头来,双眼笑意明亮。

郁明烛一滞,怔怔看去。

温珩伸来的掌心里窝着一只白色海草编的兔子,还用红珊瑚点了双目。

被他屈指一弹,兔子耳朵立起,似是栩栩如生地活了过来,揣手唱道:

“莫生气,莫生气,气坏身体又何必。”

“笑口常开无忧虑,一切疾病皆消去。”

唱完几句,有模有样地作了个揖。

“开个玩笑而已,我家主上知错,还请您大人有大量,原谅则个!”

……

很长一段时间里,青临青川都觉得郁公子大抵是天性和善,从不与人红脸动怒。

尤其是对上他们家玉珩仙君,那简直算得上和善到没脾气,没底线。

所以为数不多,郁公子和自家仙君闹别扭的事,他们就能记得格外清楚。

那一次,仙君要去蜀中除妖,走之前郁公子也不知为何缘故,非要执着地缠着仙君,亲口定好了回来的日期。

结果出了点意外——仙君途中折道去救了个孩子。回来时就已经入了夜,比约计要晚了整整一白天。

那一晚的夜色下,随云山处处挂着明亮热闹的灯盏,煌煌照亮了满山绚丽的桃花。

郁明烛站在树下,似乎已经等了许久。

终于见到仙君青色的衣摆时,眼中流露几抹亮色。

可是下一秒,又看到了仙君怀里那个遍体鳞伤的孩子。

情况紧急,郁明烛倒是没说什么,去帮忙打水,擦拭伤口。

那孩子在仙人的灵力帮扶下痊愈极快,不到一个时辰便活蹦乱跳了,还嚷嚷着肚子饿,想吃东西。

玉珩见桌上有点心,就全推到他面前。

然后点心被吃了个精光。

青临青川亲眼看见郁公子脸色沉了一瞬。

但郁公子仍旧没多说什么。

直到送走那孩子,竹屋合了门。

玉珩一转身,对上郁明烛遗憾且委屈的目光。

玉珩仙君: “?”

郁明烛叹道: “那些点心都是我专门研究了许久,今日特地为你做的,做了一天一夜呢。”

玉珩一怔,自知理亏,抿了抿唇, “抱歉,我不知……”

郁明烛倾身上前: “补偿补偿我?”

玉珩: “好,你想要什么?”

郁明烛倒也并非真的生气,得了好处,当即见好就收。

他笑道: “仙君发冠上的玉珠成色极好,我眼馋许久了,不若赠与我,做个扇坠吧。”

他哪里是想要明珠,分明是看那玉珠成天缀在仙人发间,与仙人形影不离,就像是个沾了仙气的标识。

开口讨要,也颇有几分促狭和旖旎的意思,仿佛讨来明珠,就能连着主人一并收入囊中似的。

他揣着这种无关紧要,却又无比暧昧的心思,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却听仙人迟疑道: “方才那孩子家中贫苦,唯一的祖母还身染恶疾,着实可怜,所以……”

郁明烛一滞,眼睁睁地看着跟前的仙人一脸无奈:

“所以我将玉珠给他了,让他换些银钱,好治病度日。”

“……”

话音落下,屋内陡然安静。

玉珩敏锐地察觉眼前之人情绪不大对劲,赶忙补救: “若你想要扇坠,下次我见了好玉,一定带回来送你。”

但这补救也没补救到点子上。

“怎么能一样?”郁明烛皱眉。

“有何不一样?不都是当个扇坠吗?”仙人茫然不解。

郁明烛咬了咬牙,似是强行按耐着情绪,带着最后一点期待,问道: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仙人想了想, “三月初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