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很亮又很暗

“下午好, 诺埃尔教授。”

那位外表温和的画家,奥尔登·布里奇斯,微微笑着与西列斯打着招呼。

这是1月30日, 周五的下午。

将近两周之前, 西列斯从多萝西娅那边问到布里奇斯家族的地址, 随后就写信给埃米尔,询问他是否想要试玩玩具商店的样品。在信中, 他谨慎地没有提及幽灵先生。

然而这封信直到不久前才得到回应, 并且, 写信过来的人是奥尔登·布里奇斯, 而非埃米尔。

信中, 奥尔登以一种十分温和但也不容置喙的态度邀请西列斯前去作客, 日期就定在1月30日的周五下午。

原本每周五下午, 西列斯都会与俱乐部的学生们聚会,不过这一周的活动恰巧是座谈会,并且是学生们提出的主题, 于是西列斯便决定让学生们自己探讨,等下一个周五的时候他来做一次总结。

于是这一天下午,他准时拜访了布里奇斯家。

不过,回信者是奥尔登,这一点也令西列斯感到了惊讶——难道奥尔登直接拆开了寄给埃米尔的信件?

这可不是一个合格的家长应该做的事情, 这让孩子毫无隐私。考虑到奥尔登隐藏于温和外表之下的某种顽固秉性, 他做出这种事情来似乎也并不奇怪。

当然,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埃米尔在现实中总是没什么主见, 而到了梦境中, 反而积极主动得多。他作为年轻男孩的天性, 恐怕在家族中压抑许久。

也正是因为这样,西列斯对于这一次上门作客的谈话内容早有准备。奥尔登恐怕会警告他别把埃米尔带坏。恐怕也正是为了表明自己的立场,所以奥尔登才特地在信中让西列斯过来作客。

不过,西列斯的真实意图与玩具毫无关系。他只是为了试探一下奥尔登。

西列斯同样考虑过是否有必要从阿道弗斯那边下手,但是由于多萝西娅的存在,阿道弗斯未必会完全坦诚,他可能会担心西列斯不小心让多萝西娅知道真相。

因此,从奥尔登这边进行试探是更加合适的选择。他们的关系更为陌生,也更适合谈及一些……同样陌生的话题。

尽管如此,西列斯还是带了一袋子的玩具给埃米尔。只不过,当谈话结束,不知道奥尔登是否会允许埃米尔玩这些玩具。

明天就将是玩具商店正式营业的日子。当然,位于地下黑市中的店铺可以说是悄无声息地运营了起来,而从商人兰米尔那边定制的广告卡早已经发遍全城了。

西列斯十分好奇,明天是否会有,又能有多少订单发向他们的预订地址:东城和西城各有一个预订的地址,满足不同客户的需要。

这些事情,西列斯都交给了那三位女士去处理,毕竟他明天没什么时间关注玩具商店的事情——明天他将在拉米法大学和历史学会两地奔波,恐怕得等到晚上才有空去西城。

拉米法大学的年终会议和历史学会的表彰仪式。他已经能想见那是多么麻烦和令人头痛的事情了。

在历史学会的表彰仪式上,他说不定还能碰见乔纳森·布莱恩特。这也是一个很好的试探机会,特别是,如果他能在今天与奥尔登的对话中有所收获的话。

这么想着,西列斯便同样微微笑着,与奥尔登打了一声招呼:“下午好,布里奇斯先生。”

他们在会客厅面对面坐下。房间外,埃米尔探头进来。一个女人遥遥地呼唤着他的名字,埃米尔犹豫了一下,还是跑开了。

奥尔登主动解释说:“那是埃米尔的母亲,我的女儿。”他顿了顿,“一个不怎么令人省心的女儿。”

西列斯斟酌了一下,感觉自己应该不用和这位老画家探讨女儿和外孙的教育方法。

……事实上,他对于教育孩子这事儿也没有那么擅长,只是在地球的互联网上有意无意地收获了一些知识。原先在地球的时候,他甚至没打算结婚生子,当然不会了解儿童教育方面的知识。

只是作为一名小说家,什么领域的知识都略懂一二,是十分正常的事情。

他便说:“在那位女士的丈夫离开之后,您这儿自然是她的避风港。”

这话倒是令奥尔登的脸色更加温和了一些。他叹息着说:“或许是这样吧。也或许,我更希望她能拥有一个美满的家庭。作为她的父亲,我总是如此希望。”

西列斯感到些微的不自在,不过他没有将这种感觉表现出来。他静静地聆听着奥尔登的一些想法,同时也观察着目前所在的这间会客厅。

与格兰特家族的会客厅有些类似。实际上,这两个家族的宅邸间隔也并不算远,很符合奥尔登与阿道弗斯的友人关系。相似的落地窗外,同样是那枯竭衰败的冬景。

“……让您听了这么多抱怨的话,真是不好意思。”奥尔登低声说,“不过,平常时候也没什么人听我讲这些话。您知道,家庭、教育、后辈,这都是因人而异的。”

西列斯心中一动,便顺着这个话题说:“的确如此。布里奇斯先生,我曾经听闻,由于繁育与生命之神佩索纳里拥有‘繁育’的力量,祂的信徒曾经也较为关注家庭教育的事情。”

奥尔登面露异色,他不禁说:“真是这样吗?这有些稀奇,并且也十分实用。如果如今的旧神追随者也有着曾经那些信徒的虔诚与忠实就好了。”

“如今的旧神追随者的确不怎么无害。”西列斯不动声色地说,“我甚至听闻了一些发生在医院里的事情,关于一些年轻的孩子。要知道,那可是医院。”

奥尔登僵坐在那儿,表情也一瞬间显得格外难看。

隔了片刻,他终于掩饰住自己的异样。他咳了一声,然后说:“……是的。诺埃尔教授,我……我能明白您的意思。那毕竟是……毕竟是医院。人们总是信任医院。”

“医院总是上演着生与死。”西列斯不禁叹了一口气,而这也是他的真实情绪,“或许,生与死的信徒也会将那儿看作是无比重要的地方。”

奥尔登陷入了沉默之中,他以一种近乎困惑的目光望着西列斯,有些犹豫地问:“诺埃尔教授……您……您知道多少?您是不是调查出了一些什么?”

西列斯顿了顿。

在真的开口之前,他用判定为自己做了个保险。毕竟,这一次的对话很有可能关乎无数稚嫩的生命。

他在心中默念:“判定西列斯·诺埃尔的社交技巧属性。”

【守密人,西列斯·诺埃尔(大学教授)正在进行一次社交技巧判定。】

【社交技巧:45/……】

西列斯在面前跳出来的数字中选择了10。

【社交技巧:45/10,成功。】

【一位年迈的、固执己见的绅士,面对一位年轻的、颇有远见的教授。他想必正在思考,是否有必要将一些信息告诉你,但是,他的犹豫本身就已经象征了他的动摇。世界发生了改变,他意识到。】

西列斯说:“我想,既然您这么说,那么就意味着,您恐怕也了解达尔文医院的事情。”

当西列斯说出“达尔文医院”这五个字的时候,奥尔登的面孔抽动了一下。他仿佛惊愕万分,又仿佛意料之中。那种截然相反的表情让他的表情显得格外扭曲。

西列斯有点儿警惕地握住了口袋里的钢笔。不得不如此做,在此前的战斗训练中,琴多总算是让西列斯培养出了几分战斗的本能。

过了一会儿,奥尔登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没有急着跟西列斯说话,而是叫来了一位仆人。

他仍旧温和地说:“这个袋子里就是您带给埃米尔的玩具,是吗?”

他的态度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更为温和。真正意义上的温和,应该说。

西列斯不太确定他的态度转变是因为什么,不过他还是冷静地点了点头,说:“是的。”他顿了顿,又说,“希望埃米尔会喜欢。”

奥尔登也没有多问什么,他让仆人把那个袋子送到埃米尔那里。在仆人离开之后,他用手端起了热茶,接连喝了好几口。西列斯注意到他的手正在颤抖,而那是他握画笔的手,本应该十分稳当。

会客厅里沉默保持了许久。

最后,是奥尔登主动打破了沉默。

他说:“我是一名画家,如您所见。”

西列斯谨慎而缓慢地点了点头。

奥尔登说:“我今年67岁。我出生的时候开始学画画,上了城内知名的美术学院,三十多岁卖出了第一幅画,之后慢慢成名。

“我在美术学院当了一辈子的老师,六十岁的时候退休。现在,距离那个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七年。而我也逐渐衰老,如同我的父亲一样。”

西列斯对于奥尔登即将说出的话语突然有了心理准备,这让他在不知不觉中松了一口气。他望向这位年迈的画家,目光十分平静。

而奥尔登反而在那样的目光中颤抖了起来。

“……其实您早就知道了,是不是?诺埃尔教授,或许您早就知道,我的父亲死去的前一天晚上,他对我说的话……您早就有所料想,是不是?”奥尔登声音低沉而颤颤巍巍。

西列斯迟疑了一下,最后点了点头。他说:“是的,布里奇斯先生。由于种种原因,我猜测到了你们可能的……真正的信仰。”

奥尔登怔在那儿,随后他苦笑起来。

他叹了一口气,不过表情随后也变得好看了一些。他说:“当我瞧见您写给埃米尔的那封信的时候,我简直感到不可思议,不明白您为什么会想要给埃米尔玩具。

“可是,当我告诉埃米尔,他不能玩玩具,也不能让您过来的时候,他……我该怎么说,他眼神中的光消失了。

“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我认为那是玩物丧志的东西,可对于他来说,那却绝不仅仅只是玩具。那是更加重要的东西。

“……我当了一辈子的画家,从年轻到年老。现在我快要死了,我还是一名画家。我踏上这条道路是因为家族的传统,可是……可是,我的父亲却说,我们并非信仰阿特金亚。

“我们家族以对于阿特金亚的信仰,来掩盖对于撒迪厄斯的信仰。因为阿特金亚的信徒更为无害,因为撒迪厄斯的信徒显得危险。

“或许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已经有了怀疑——我怀疑自己为什么要成为一名画家。因为家族虚假的信仰?因为死亡终究不可避免地袭来?

“我这么怀疑,始终无法避免这样的怀疑。可是,我却仍旧让我的后辈们踏上同样的怀疑的道路。我仍旧强迫埃米尔去做他不喜欢的事情。

“而早晚有一天,等我快要死的时候,我也得告诉我的女儿、我的外孙,告诉他们,这是因为那虚假的、伪造的信仰。我们信仰的其实是撒迪厄斯……而他们也将在那个时候迎来观念的破灭。

“这是好事吗?这是坏事吗?又或者,我们只能在这样循环往复的虚伪信仰之中生存吗?”

他低声喃喃。这些事情恐怕在他的心中早已经发酵许久,现在,他更像是在喃喃自语,而不是在向西列斯诉说着这些过去。

而西列斯也始终默然听着。

他从奥尔登的话语中验证了自己心中的种种猜测。

布里奇斯家族、格兰特家族,或许还要加上卡尔弗利家族,他们都是追寻着最初撒迪厄斯的信仰。他们努力让自己的生命变得有价值,从而让与他们生命对等的死亡也产生一些价值。

在撒迪厄斯陨落之后,由于种种原因,他们选择了隐藏自己的信仰。

这可能与当时的情况有所关联。沉默纪晚期局势混乱,而撒迪厄斯的信徒本身也产生了分裂,更有立场不明但绝对站在死亡信徒对立面的生命信徒存在。

因此,他们以阿特金亚信徒这个较为无害的身份隐藏着自己。

……当然,西列斯认为,很难说在雾中纪的四百年间,这种对于阿特金亚的信仰是否弄假成真。

毕竟,从刚才奥尔登的话语中,当他得知家族真正的信仰其实是撒迪厄斯的时候,他其实颇有一种观念破灭的感觉。

家族的信仰,与个人的信仰。难道因为家族真正的信仰是撒迪厄斯,所以在知道这一点之后,家族的后辈也必须改信撒迪厄斯吗?

西列斯认为这是一种过于理所当然的强硬措施。不过,这个世界,特别是这个世界的上层阶级,他们似乎仍旧十分看重血脉与家族的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