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无病还在哆哆嗦嗦,在满地血液尸体中无处下脚的时候,燕时洵已经在粗略扫视过全场之后,锁定了整个戏院中最为关键之处。
显而易见的是,越靠近戏台的尸体,就越是血肉模糊,死状狰狞。
最严重的一具尸体,甚至整个炸成了一团血糊糊,肠子的另一端就挂在桌角,随风微微晃动。
而从戏台幕后扑出来做出逃命架势的皮影艺人,也满脸惊恐的脸朝下倒在地面上,或是戏台的台阶上。
他们身上本来正式的演出服都已经被血液浸透,再也看不出原本的华美精致。
燕时洵细细辨认了一下,凭借着良好的记忆力认出那几张半浸在血泊中的脸,正式之前他在海报上看到的那几个中年男人。
只是和那时海报上的洋洋得意不同,死尸的脸上,写满了惊恐。
其中那个倒下的地点离戏台最远的中年男人脸上,还带着悔不当初的痛苦。
他的表情被定格在了死亡的那一瞬间,永远没有弥补过错的机会。
——苦主不会允许。
已经死去之人,已经酿成的苦果,不是一句轻飘飘的道歉就能放过的事。
不过燕时洵倒是颇觉得有趣的挑了挑眉。
这个人倒下的地方,起码要比其他几人远离戏台好几米,而且看他的体重腿长也不像是能比其他人跑得更快的样子。
这样的话……
这人是在所有人意识到危险来临,开始逃命之前,就已经发现了不对劲吗?
燕时洵在路过那人的时候顿了顿脚,在看清那人身下血泊中洒落着的灰烬时,心下了然。
是符咒燃烧过的余烬。
看来,这人心中有鬼,对自己做过什么心知肚明,因此才会将请来的符咒随身携带,所以才在恶鬼出现的第一时间,因为符咒的燃烧而被警醒。
可惜,只剩下执念和怨恨的恶鬼,不会放过所怨恨之人。
燕时洵本来猜测过幕布后面,会有导致了这场屠杀的恶鬼存在。
但是真正在挑起帘子弯腰走进戏台后方时,幕布后端坐着的木雕偶人,还是让他心中一惊。
而在燕时洵没有注意到的地方,烛光的方向悄无声息的转变,他站在戏台上的身影,被投射在了幕布上。
就与其他皮影人物无异。
一直紧紧盯着燕时洵,生怕自己被扔在这种地方的张无病,疑惑的“嗯?”了一声。
就在那一瞬间,他恍然看到幕布上的燕时洵,身处尸山血海之中。
幕布上,燕时洵的脚下踩着累累尸骸,恶鬼攀爬尸山一双双枯骨手臂伸过来,想要拽住他的衣角。
然而他的大衣翻飞在身后,手掌缓缓拭去唇边脸颊飞溅上的鲜血,眼眸锋利坚定,每一步都将试图翻涌而上的恶鬼重新踩到脚下,生生从尸山中趟出一条血路来。
恶鬼嚎叫挣扎,却任由如何都碰不到他的一点衣角。
那是足以令鬼神天地都为之动容和震撼的坚定,向死而生,知死却成行。
张无病仰着头,愣愣的看着幕布上的画面,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他的眉眼微动,原本怂唧唧挤成一团的五官逐渐舒展开来,尤带着湿意的眼眸变得冷漠而不怒自威。
那张一直被过于丰富的表情所埋没的清贵俊秀的容颜,终于发挥出了它原本的美色。
张无病抬起手,轻轻拭去眼角堆积的泪痕,望着燕时洵投射在幕布上的身影,低低的笑出了声。
燕,时,洵。
他一字一顿,无声的念出了燕时洵的名字,唇边的笑意逐渐扩大,像是对眼下的情形满意而充满期待。
他注视着燕时洵,烛火倒映在他的眼眸中,点燃了簇簇火焰。
这么多次都没有找到,他原本以为,天地决绝至此,连一丝生机都不肯留下。却没料到,在最后一次无望的尝试时,却反而逐步达成了最初的计划。
也对,恶鬼入骨相……天地大道最大的变数。
又怎么能是其他人能够预料卜算的。
这唯一的变数,天地爱护到连鬼神都排除在外的程度,又怎么会让他这个本该魂飞魄散之人窥见其所在。
张无病缓缓眨了下眼,注意到了自己周围的处境,手指也摸到了自己满脸纵横的泪痕。
他皱了皱眉,看着自己的手指有些嫌弃。
这个小蠢货……啧。
不过,张无病倒是因为这张幕布和燕时洵的身影,明白了自己得以出现的原因。
皮影戏,以影做戏,常人大多知道皮影人物制作的繁琐复杂,为这种古老的戏剧形式所呈现出的玄妙而拍手叫好,却大抵不知,皮影戏还有另外一个名字。
鬼戏。
在几千年前,那个更加靠近神明的时代,巫祝以影象征鬼神,以此来向鬼神传递心愿完成祭祀。
而整个皮影博物馆,其实就是一个巨大的皮影戏台。
他们所有走进博物馆的人,都不再是台前的看客,而是幕后的皮影人物。
因此,所有人神鬼的影子,都在这张幕布上显露无疑。
而本来不应该存在于凡人张无病身躯中的旧时鬼神,也在烛光之下被照出了身形,得以现身于此。
张无病轻轻呵笑了一声,眸光流转间,美不胜收。
他因为张无病的影子而出现,那幕布上燕时洵的身影,就来源于燕时洵最终的结局……
一直以来被天地掩藏的秘密,在这一刻,让他得以通过影子,窥见了真实。
张无病心满意足的点点头。
他正待离去,将身躯交还给那个小蠢货,忽然想起了另一个身影。
不知道那个同样被恶鬼入骨相吸引而来的鬼神,是否也像他一样显露出了本来的身形?
希望那位别一高兴把整座酆都搬来,地府如今衰弱,要是整个西南地区颠倒混乱,可无力应对。
不过有恶鬼入骨相在,那位鬼神应该不需要他再担忧。
张无病这样想着,放开了自己的神智,任由自己猛然坠向魂魄深处。
小蠢货再怎么说也是凡人身躯,即便他只剩下一点残魂,也不是小蠢货能够长时间承受得住的,时间一长,生起病来没完没了。
张无病“啧”了一声,心中对小蠢货的嫌弃有深了一层。
而下一秒,张无病猛然睁大了眼睛。
他就像是课堂上无知无觉入眠的学生,在察觉危机的时候,猛然惊醒,下意识环顾四周,生怕在自己睡过去的那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
好在一切都没有变化。
张无病看着幕布,视野中却只有一团模糊,隐约看得到燕时洵杀伐于战场上的浴血身影。
他疑惑的眨了眨眼再看去时,燕时洵却又分明静静站立在原地,只是幕布上有一连串飞溅上去的鲜血,形成狰狞的模样。
他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
应该是他把血迹和燕哥看得重叠在一起了,幸好只是错觉。
燕时洵对台下短短瞬息间发生的事情并不了解,他还在观察着幕后的木雕人偶。
他并非没有见过木雕,但是精细到这种程度的,却还是第一次见。
女性人偶栩栩如生,发鬓眉眼无一不精致,唇边带着的笑意让她看起来好像下一刻就会睁开眼,活过来。
她看上去像是三十岁左右,眼角已经有了细纹,但可以看得出生活优渥养出的良好仪态,身上穿着几十年前的衣服样式,长裙拢在膝上,双手交叉轻柔的放在腹部前,手腕上还挂着一只木雕手镯。
她的脚边还散落着几根牵引着丝线的木棍,是皮影艺人用以操纵皮影的道具,看起来像是刚从她手里脱落掉下去。
女性人偶端坐在幕布之后,却远离幕布,坐在了更后面,所以燕时洵一开始在外面并没有看到她的影子。
她就这样在无人可见之处,静静观赏着满院的屠杀和仓皇逃亡。
那些戏台下的看客们原本看戏的悠闲荡然无存,只剩下了一张张狰狞扭曲着也想逃离的面孔,血液滴滴答答的汇入血泊,充溢满青石砖的缝隙。
就好像台前幕后置换了身份。
台前的才是被匠人操纵在手里的皮影人物,而幕后端坐的,才是看客。
女人眼看着他们惊慌逃窜,脸上再也没有往日的张扬得意,眼见着他们哭嚎着想要逃命求生,却还是死在了不知从何而来的攻击之下。
她的脸上,浮现出快意的笑容。
与人高度相似的死物,会让人产生诡异恐惧之感,恍然觉得自己所看到的是鬼魂的载体。
燕时洵虽然对鬼怪并无畏惧,但是在看到与真人几乎无异的木雕时,还是有些不舒服的皱了皱眉。
与寻常人对人形死物的恐惧不同,燕时洵确实是知道有关于木雕的实情。
有一种名为“替骨”的方法,其中所使用的,就是用木头雕成的骨架,来代替残缺的死尸下葬,以此来让魂魄有个可以依附之处。
而他在看到这具过于精细的木雕女性时,心中冒出的第一个想法,就是——
这是被用作“替骨”的木雕。
燕时洵猜测,女人已经死亡,是其他人雕刻了这具雕像放在了这里,让她的魂魄得以寄宿其中,亲眼见证这一场屠杀。
这也确认了他在进入戏院之前的猜想。
如果他们真的因为恐惧戏院中未知的危险,慌不择路的找船从湖面上离开,那他们就真的会永远背离真相,无法找到隐藏在朱漆大门之后的亡魂执念。
甚至,湖水下面的死尸会将他们驾驶的船咬穿大洞,让他们落入湖中。
到那时,即便他们没有死于死尸的利齿之下,也会被冰冷刺骨的湖水夺走体温,最后溺亡沉入湖底。
而这个隐藏于深渊之下的戏院……
很有可能,就是这个已经死去的女人,魂魄的最深处。
这里埋藏着她所有的执念和痛恨,故事的最开始,因皮影而起,自然也要以皮影而终。
但与此同时,戏院也囿困了女人的魂魄,让她无法离开。
她的仇恨,成为了她的围墙。
而外面冰冷的湖水和湖面下的死尸,既是防止有生人或恶鬼来找到她不愿意示人的执念,也让她没有离开了离开这里的可能。
从来都没有一条向外的路。
虽然之前燕时洵在将灯笼丢进湖水中的时候,只短短的照亮了湖水刹那,但是他还是看清了那些聚集在一处的死尸的脸。
即便那些面孔已经腐烂青白,扭曲到不似人形,但燕时洵依旧辨认出了其中几个,就是之前在博物馆时,墙上挂着的海报中的皮影大师。
同时也是此时倒在幕布之外的死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