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时洵没想到,郑树木会是这样热情到有些过分的性格。
不管问郑树木什么,他都会尽可能的解答,全无隐瞒。
并且他们走在村子里,郑树木还会指着某一栋房子向燕时洵介绍说,这里以前是哪位皮影大师的家,或是兴致勃勃的向燕时洵介绍沿途的树木是哪一种,年份是哪一年,这种木材适合于打造什么样的家具,或是用来雕刻摆件。
说起村子里的事,郑树木就如他最开始邀请燕时洵的时候所说,对村子里了解得很清楚,即便路边最容易被忽略的树木,郑树木也如数家珍,向燕时洵一一道来。
并非是书本上死板官套的说辞,郑树木说起这些树材的时候,眼神温柔得像是在看自己的孩子,连声调都充满了激情。
即便不认识郑树木的人,看到他现在的模样,都会认为他是真的喜爱这些树木,将它当做了自己热爱的事业在做。
这让本来意在查看村子里的情况,以此得到有关于皮影戏线索的燕时洵,也不由得慢慢被郑树木吸引了注意力,也听进去了郑树木的介绍。
像是柿子树很适合做船桨或者扁担,杨树最好不要用来打家具……
在此之前,很多郑树木口中的小常识,燕时洵还真的不知道。
“我是不是说的太多了?”
郑树木见燕时洵笑了出来,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抱歉,一说起来我就没注意,我妹妹也说过我这个毛病,但我一直没能改掉,这下打扰到你了。”
“没事没事。”
燕时洵摆摆手,笑道:“我只是觉得,你是个很有趣的人。”
“说起来惭愧,虽然我这些年走过很多地方,但是你口中的常识,我确实知道的不多,今天还要感谢你让我多学到了这么多东西。”
“要说我比较了解的树种,恐怕也只有槐树了。”
燕时洵朝郑树木眨了下眼睛,笑着接着说完下半句:“藏鬼。”
郑树木先是错愕,随即也笑了起来:“不,是我一时傲慢了,这些对木匠而言才是基本的知识,但是对不是木匠的人而言,确实没有知道的必要。”
“不过燕先生也让我开了眼界,知道槐树还有这个用途。”
郑树木摇了摇头,失笑道:“看来就算对着一样的东西,不同的职业还是会带来不同的角度。燕先生你的工作和鬼有关吗?”
明明是皮影戏中的人物,却主动说起鬼?
一抹奇异从燕时洵心头闪过,他点了点头:“对,总是要和鬼打交道。”
和总是习惯性以为这里是现实的嘉宾们不同,燕时洵一直都记得他们还没有离开皮影戏,无论是村民还是村庄,很可能都是将影子投影在幕布上的道具。
如果一个只有人形的皮影,忽然意识到自己是皮影,不是人,只是影子,是鬼,那会发生什么?
燕时洵见过死亡却不自知的鬼魂,对于这一类鬼,最危险的时机,就是驱鬼者让他们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亡的那一刻。
鬼魂在那一瞬间爆发出的痛苦和愤怒,足以暴走杀掉一个成熟的驱鬼者。
很多同行都因此而死,其他驱鬼者也因此而叮嘱自己的弟子,一定要警惕鬼魂意识觉醒的时刻。
燕时洵也不例外。
他虽然也是顺着郑树木的话顺势说出了槐树,也有想要用“鬼”来刺激郑树木,最好让郑树木失去平静露出些端倪来,但是他依旧没有想到,郑树木会主动说出“鬼”这个字眼。
燕时洵虽然一直都在笑着,对郑树木的防备却一直都没有少。
但郑树木并没有像燕时洵料想的那样失态,好像这只是朋友间闲聊不经意提起的话题,没有在乎的必要。
他很快就重新说回了村子的历史。
燕时洵静静的注视了郑树木片刻,都没有看出他身上有任何异样。
是我想多了吗?
燕时洵有些疑惑。
但郑树木说的内容,很快还是拉回了他的注意力。
这是一个历史悠久的村子。
虽然它看起来和任何一个偏僻的村子都没什么不同,但是实际上,这个村子已经存在了上千年。
皮影戏传承了二十八代,唱响着村落的过往。
“别看村子以前是以皮影戏出名的,但实际上,所有的皮影都来源于最开始的那户白姓人家。”
说到这,郑树木忽然想起来了什么,朝燕时洵问道:“燕先生去看过白师傅吗?”
“既然是来参观皮影的,那怎么能不去拜访白师傅,只有他的皮影戏才是最正宗的。”
郑树木一副为燕时洵着想的模样,但燕时洵回想起村里死亡的皮影戏大师们,却只觉得疑惑。
刚刚白三叔所说的村子和皮影没落的原因,还回荡在燕时洵的耳边。
怎么会有一种死亡,是只要学会皮影戏就如影随形。曾经大几十位皮影匠人的盛况,最终也只剩下最初的传承人,就像二十八代以前那样,只剩下了最开始掌握皮影技艺的那一脉。
这让燕时洵不由得猜测,难不成是白师傅和村中其他人闹了矛盾,所以想要以这种方式来,收回他的先祖教给其他人的皮影?
博物馆里的那张海报也是,在短短数年间,白师傅渐渐被排挤出了皮影匠人的圈子,越发边缘化。
与其他皮影大师的意气风发形成对比的,是白师傅愈发沉默木然的脸。
像是经历了重大的变故,从此对生命都失去了期待,只是浑浑噩噩的活着,在等待着什么来临。
当燕时洵问起博物馆中的那张海报,说起郑树木也在上面的事,郑树木摸着下巴回忆了好半天,才像是从很远前的记忆中想起了这件事。
他恍然大悟道:“哦,那个时候啊!没想到燕先生还看到了那张海报,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白师傅年纪大了吧,和其他人的观念不太一样,产生了隔阂也是正常的。”
郑树木对这件事的反应稀松平常,说村里其他皮影大师和白师傅的不和由来已久,分道扬镳也是正常的。
但是燕时洵注意到,在郑树木在说道其他的皮影大师时,语调明显低沉了下来,态度很是冷淡。
他心里起了疑惑。
刚刚郑树木说起村里皮影大师们的死亡时,还是一副兴奋的模样,现在说到皮影大师们曾经的辉煌,郑树木却漠然鄙夷,一笔带过。
燕时洵感觉得到,郑树木对那些人的不屑一顾。
反倒是不合群、被其他人排挤的白师傅,在郑树木话语中的反应要平淡很多。
于是,燕时洵就像是随口一问,态度自然的道:“不过我看,海报上其他人似乎都是皮影匠人,只有郑师傅你一个人是木匠,郑师傅也是因为听说了那个有关皮影戏的传闻,所以才没有学皮影,而是学的木工吗?”
“木工啊……”
郑树木缓缓停下了脚步,感慨般仰起头,看向远处的村屋农舍。
两人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边闲聊边走过了大半个村庄,重新绕回了最开始的起点。
燕时洵顺着郑树木的视线看去,借着旁边房子里透出来的灯光,隐约看清了视线尽头的房屋。
那是一间构造古旧的房屋,和周围的房子相比,它像是上个世纪的遗留物,砖瓦都已经变成了黑色。
它正好地处于白三叔家房子的对面,燕时洵记得,郑树木说过,那是他的家。
“其实,我小的时候,也喜欢过皮影戏。”
郑树木笑着转过头,问道:“燕先生在城里看过皮影戏吗?可好看了,红的,白的……明明只是个小人偶,却会动会唱,还会翻跟头。”
郑树木眼带怀念,在提起这段记忆的时候,连声音都放轻了。
“同村的孩子看得多了,都已经没那么喜欢皮影了,只有我,看到皮影戏就喜欢的不得了,不知道世界上怎么还会有这样神奇的东西。我父亲都笑话我,说别的孩子天天在山上田里疯玩,就我像个姑娘家一样文静,在皮影师傅身边一坐就能坐一天,看得入了迷。”
“但是在跟着村里的人一起去镇上集市的时候,皮影师傅表演,戏台前围得水泄不通,我那时候还小,个子只有一点点大,根本看不到前面的皮影戏,急得抓耳挠腮。我父亲就把我举起来,我骑在他的肩膀上,看着皮影戏欢呼,激动得不得了。”
郑树木往自己的腰间比了比,他低下头看着身边的空气,像是在看当年的自己。
一直默默注视着他的燕时洵看到,他的眼神柔和,已经不再年轻甚至有些浑浊的眼睛里,有亮晶晶的眼泪脱落,砸进村落的黑暗中。
“燕先生,你喜欢哪一出剧目?”
良久,郑树木才抬起头,笑中带泪的看向燕时洵,却不等他回答就自问自答。
“小的时候,我喜欢齐天大圣,看大圣在幕布后面耍着长棍,激动得嗷嗷直叫,觉得大圣惩凶除恶真畅快,自由自在什么都做得到,真好。”
郑树木闭了闭眼,将眼泪尽数压回眼眶:“那年的集市上,我父亲举着我,看的就是齐天大圣。”
说罢,郑树木就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两人站在村路上,谁都没有说话。
良久,燕时洵才缓缓开口:“那后来呢,你不喜欢了吗?”
郑树木轻轻摇了摇头。
这个中年的汉子,声音都混杂着哭腔带来的沙哑。
“我的齐天大圣,死了。”
“所以我也不再喜欢皮影。”
燕时洵看得出来,不管这里是现实还是皮影,此时郑树木所流露出的,都是未加修饰的他本身的真实情感。
他因为郑树木的那句“齐天大圣死了”而微微皱起了眉,隐约觉得哪里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