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能够看得出来,这个“迷路”到自己家门口的年轻人,是个生魂。
但他以往所认知中的生人,都是诚惶诚恐畏惧鬼神的模样,多是逆来顺受,连酆都明显不对等的评判规则,都敢怒不敢言。
他虽然对那样的状况无奈,却也很清楚生人确实没有与鬼神抗衡的力量。
不过也正因为此,老人对生人留下了善良却胆小的评价。
可他万万没想到……时代变了!
就连人间的驱鬼者,都不是他印象中的模样了,更何况是燕时洵这样在驱鬼者中特立独行的存在。
老人慢了半拍,才意识到自己这是被一个后生小辈骗过去了。
——害怕个鬼!这小子刚才全是装出来的,就是在骗他呢!
老人气得呼呼直喘,手掌发力几乎要把扶着的门框捏碎了。
燕时洵看到了老人反应过来被骗后的愤怒,却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他单手插兜,另一手端着茶盅,遥遥向老人举杯示意,然后轻笑着迈开一双被西装裤包裹得笔直的长腿,从容走向老人。
“感谢你的招待,走吧。”
他在门前站定,看着扶着门挡住去路的老人,歪了歪头:“怎么,鬼差也想要否定自己说过的话?刚刚不是还在热情的邀请我?”
“世风日下,鬼差心不古啊。”
燕时洵缓缓摇头,啧啧感慨着。
被燕时洵一语道破身份的老人,瞳孔瞬间紧缩。
他震惊的看向燕时洵,愣愣的回不过神。
这个身份……已经被埋没了千年之久,在漫长的时间里,都没有人在呼唤起这个身份,就连曾经知道的人和鬼,都已经尽数死亡,只剩下他一个。
怎么会……
这小子,到底是什么身份?
老人严肃下面容,目光冰冷的看着燕时洵。
短短一段时间内,他的心绪大起大落,在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时候,就一直跟着燕时洵的步调走,完全被燕时洵牵动着情绪的起伏,再也不能像最开始那样悠闲的喝茶抠脚了。
燕时洵也任由打量,大大方方的站在老人面前让他看,纯善又无辜,好像真的是个再诚恳不过的年轻俊后生。
唯有那双被微垂下的浓密眼睫半遮掩住的眼眸里,荡漾起笑意的波纹,隐约透露出几分真实。
他一点点的放出自己手里掌握的信息,精密掌控着节奏,让对方摸不准自己到底知道多少真相。
想要看清他的底细,就必须跟着他的节奏走,让对方在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将主控权交到了他手里。
就算对方反应过来这是一场骗局,燕时洵也完全无所谓。
这本来就是阳谋。
——因为对方是鬼差,对旧酆都的深刻眷恋,就是他最明显的弱点。
所以,对方就算看透了这是做出的局,再无可奈何,也只能主动踏进来。
被他人看透了心理,掌握住了弱点,就会有这样的风险。
燕时洵不紧不慢的从四面围堵,让眼前这位旧酆都鬼差无路可退,明知前面是坑,也只能硬着头皮跳进来。
他慢悠悠的站在鬼差面前,耐心的等着鬼差自己多琢磨一会。
然后……鬼差就会发现,唯一仅剩下的,就只有他留给鬼差的那条路。
老人看着燕时洵的眼神极为不善,他把牙磨得咯吱吱作响,令人牙酸。
但是好半晌之后,他却也只能不情不愿的松开了扶着门框的手,侧身让出空间,示意燕时洵进去。
“要吃饭就吃,那么多废话。”
老人没好气的从鼻孔喷了口气,不想再看到燕时洵那张俊脸徒惹自己生气又不能揍两拳出气,就只能转过身气哼哼的往里面走。
但从燕时洵的角度看,老人现在的背影,简直就像是他曾经瞥过一眼的动画片里的猫,外强中干。
他笑着摇了摇头,抬腿迈进了小屋里。
光线瞬间暗了下来。
乱葬岗的天空一直阴沉低垂,不见阳光。
而这处像是被随手搭建起来的简易小屋,采光就更是糟糕。
昏暗的房间狭小逼仄,灰尘在零星透露进来的光线下浮浮沉沉,一眼望去,就是一片灰暗,死寂看不到希望。
好像屋主的心境,也影响了房屋的模样,暮气沉沉没有一点生机。
燕时洵曾经在穷困的山村,见过这样的屋子。
但当屋子的主人是曾经地位很高的旧酆都鬼差时,就显得极为违和。
燕时洵站在房屋门口,一边听着老人骂骂咧咧的声音,一边不动声色的环视着眼前屋子里的布局。
房子不大,一眼就能望到底。
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摆着简陋的床铺和桌椅,厨房也就连在旁边,但凡有点空闲的空间,全都塞满了一卷卷书籍一样的东西。
虽然看不清上面到底写的什么,但从侧面来看,古旧的纸张早已经泛黄散开,似乎一碰就会碎成一片纸灰。
和外面院子里的浓重生活气息有些不同,房间里看起来更像是心有执念之人,在不肯放弃的追查着什么。
连生活都顾不上,没有时间去打理自己的日常,所有的时间都被屋主用来翻阅这些塞满了房间角落的书卷,想要从里面找到些什么。
——从房间的布局和物品中,也能很清晰的看出屋主的性格和处境。
但最吸引得燕时洵侧目的,是房间里的那些家具,并非是由木头打造的。
光泽而凉滑,泛着老旧的黄。
是骨质。
无论是柜子还是桌椅,都带着一段段的骨节凸起,很像是用人类的大腿骨和肋骨打磨而成的。
也只有这些东西,才让燕时洵有了些实感,清晰的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在哪里。
不过这并没有让燕时洵多惊讶。
毕竟这里是旧酆都的下层地狱,外面的乱葬岗上没有树也没有石头,最多的材料,就是随处可见的骨头。
作为旧酆都鬼差,随手使用这种材料才是合情合理的,正与他猜想的一样。
燕时洵感兴趣的挑了挑眉,他走进房子里,随手将手上的茶盅放在骨桌子上,然后很自然的拿起了半摊开在桌面上的书卷,好像真的只是无所事事的闲逛。
只是在拿起书卷后,燕时洵才看到被书卷压在下面的桌面上,嵌着一张骷髅鬼面。
没有了眼珠的眼窝深深凹陷下去,两个黑洞直直的向上看去,像是来自死亡的凝视。
毫无防备的对上这么一双眼睛,燕时洵却只是在稍微惊讶之后,就立刻重新恢复了笑容。
他甚至笑眯眯的向骷髅挥了挥手。
那副悠闲的姿态,简直就像是在别人家做客的时候看到别人家养了宠物狗,于是随手打个招呼逗一逗一样。
骷髅:“…………”
鬼面的上下颔骨不自觉张开了一条缝,像是因为震惊而长大了嘴巴。
随即,它努力的扭动着头骨,想要在桌面上向老人的方向看去,惊恐的问问老人,这到底是个什么生物!
骨头相撞,发出了咯咯的轻微声响。
老人嘟嘟囔囔的指桑骂槐,却也耳朵动了动,敏锐的听到了从旁边传来的声音。
他轻描淡写的抬头瞥了一眼,就继续低下头,狠狠用力的处理手底下的食材。
他还在碎碎念念的骂着,嘀咕着“现在的年轻人不知道尊老爱幼”、“说谎应该下地狱才对”、“尤其是骗我这一把老骨头的家伙”。
却好像根本没有看到燕时洵的动向一样。
燕时洵眼角的余光瞥过老人,也注意到了老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他心中无声轻笑,知道老人应该也在好奇他到底是什么身份,想要借由这件事来探探他的底,看看他到底知道多少。
他们一人一鬼,现在都对彼此之间的不寻常之处心知肚明,各自在用着自己的方法,想要从对方那里试探出什么来。
谁先漏了底牌,谁就输了。
燕时洵很清楚,但他并没有阻拦的意思,只是自顾自的做着自己的事情。
修长的手指顺着泛黄的脆弱纸张向下,一字一句的看清了书卷上的每个字。
得益于李乘云丰富的藏书古籍,燕时洵对所有的字体和旧时的措辞都适应良好,无论是怎么古老的书册,都没有阅读障碍。
因此,他很快就意识到,这本书并非什么书籍,而是曾经旧酆都使用过的名册。
就如同民间传说中的生死簿,谁的名字在上面,阴差就会来抓他走。
但是对于阴曹地府来说,所谓的生死簿,其实就是工作笔记,让阴差知道自己被安排的工作内容有哪些。
而此时被燕时洵拿在手里的,就是曾经旧酆都在千年前使用过的名册。
判决虽然由北阴酆都大帝来做,但是实际执行的,都是下面的鬼差,这名册就相当于是他们的工作日记,记载着某年某日,于某处的某个人因何而死,犯下何等的罪孽,对应要处以什么样的惩罚。
燕时洵掀了掀眼眸,视线从周围那些被塞在角落里的书卷上划过。
都是与他手里的名册一样的制式。
看来,这位鬼差在回到旧酆都之后的年岁里,一直都在搜集着当年的名册,并且一卷卷翻看。
燕时洵不了解曾经的旧酆都,但是他身边是有人可以询问的。
无论是身为阎王的张无病和井小宝,还是酆都之主邺澧。
从他们那里,燕时洵对于阴曹地府的一应疑惑,都可以得到诚恳详尽的解答。
虽然之前燕时洵并不知道张无病是阎王残魂转世这件事,但是因为井小宝刚接手地府,虽然他的力量足以支撑起地府的运转,但毕竟死的时候年龄太小,现在又玩心重,所以燕时洵担心他无法处理好地府繁杂的事务,考验过井小宝好几次有关地府的功课。
而通过井小宝磕磕巴巴的心虚叙述,燕时洵听得多了,也大抵知道了地府这种地方是如何运转的。
对于每个阴差来说,它们都有自己要做的工作。
为了防止阴差插手人间事务,扰乱阴阳,所以它们只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却不知道别人的工作内容。
也就类似于现在的保密方式。
这套工作方法,是上任阎王留下来的,在他死亡后的一百年间,使得地府依旧有序运行。
如果不是后来,一部分阴差因为久无监管而对地府的力量垂涎,因此监守自盗,使得地府动荡。那按照上任阎王留下来的这些安排,是可以支撑地府继续运行下去的。
井小宝用他聪明的小脑瓜想了很久,也没想出更好的方法。于是他一拍胖爪爪,愉快的决定沿用上一任阎王留下的所有东西,然后快快乐乐的扑去地狱找厉鬼玩耍了。
那时燕时洵只觉得又气又好笑。
但现在,知道了阎王和邺澧之间在千年间互相制衡的关系后,他心里有了别的猜测。
酆都和地府,采用的应该是类似的工作方法。
不论鬼神如何高居神台,去人间将鬼魂羁押到阴间的,都是阴差鬼差。
这套方法,确实可以保证它们的工作有序进行。
但很显然的一件事是,以邺澧在千年前的愤怒来看,当时参与到那一场战斗中的旧酆都鬼差,不会被战将放过。
更何况在战将看来,那些旧酆都鬼差身上同样背负着因果,间接使得怀着怨恨而死的鬼魂无法复仇,所以没有留下它们的必要。
所有参与了战斗的旧酆都鬼差,都尽数死在了千年前的战场上。
而白姓先祖,是在家门口捡到的濒死鬼差。
按照白师傅所言,白姓先祖又是在进入西南密林的时候,被途径密林离开西南的鬼神所救……
燕时洵的思绪转了一圈,微微皱起了眉。
他猜测,当年救下白姓先祖的,是刚刚杀死了北阴酆都大帝的邺澧。
但以邺澧的行事风格来看,他不会无缘无故的发善心,放过某一个鬼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