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怀瑾回来后仔细看了人猴的籍契书,知道他叫阿风,原是在边州出生。
边州是比金州更偏远的地方,属于大雍边陲。
按着籍契上的时间算算生辰,阿风今年应是十岁。
猴本身的身形就偏小,那些丧尽天良的畜生,选的也都是一些年纪很小的孩子。
不过因为长期的虐待与缺衣少食,看阿风的个子体型,说是六七岁都能信。
云怀瑾让孙大夫放手去给阿风治疗后,孙大夫没有多耽误,将药和用具备好后直接就开始动手。
高温下烫粘的皮肉,想要去除,也需要再承受一遍皮肉撕裂痛苦。
阿风的身体很虚弱,按理说现在最好不要分离后粘的猴皮,但若是等身体养好了,这皮肉就更难分离开。
现在去除,虽然也痛,但去除起来也相对比较容易,后面恢复的效果也是最好。
因大雍剖腹产子技术娴熟,麻沸散的功效经过一代又一代的研究改良,效果也比较好。
虽然价贵些,但普通人家咬咬牙也是能用上一点,降低些痛苦。可稍微多量一点的麻沸散价格,也是承担不起的。
云怀瑾知道麻沸散贵,他给了孙大夫足够的银子和药材。让他不需要考虑成本,只需要考虑如何将人更好的恢复。
孙大夫没有在钱和药材上受限,也尽可能的在人体能承受的药量范围内,给阿风用了最大量的麻沸散,希望能降低阿风的剥皮之痛。
笔墨跟在孙大夫身边打下手,进进出出的换水。
进行到一半的时候,阿风还是因为过度疼痛,晕死过去。
孙大夫尽力的去救人,可收效甚微。不得已只能先停手,后面得靠着阿风的意志力先撑下去。
撑过去了,一切还有希望。
撑不过去,唯一能做的就是让阿风最后走的时候,不要那么痛苦。
到了晚上,阿风的情况越来越差。孙大夫拿参片吊着阿风的命,让笔墨去趟主院,告诉云怀瑾,阿风现在的情况不太好,怕是撑不住了。
云怀瑾见到一路跑来的笔墨时,刚把云初哄睡着。
他动作很轻的出了房门,决定去看看阿风。
到底是他救回来的,他也忘不了当时要买下阿风时,阿风看他的眼神。
这孩子,虽有死志却也很想活。
给阿风住的地方是离主院很近的偏院,只有一道拱门隔开。
笔墨替云怀瑾掌灯,到了地方后上前一步先推开房门。
霎那间,浓郁的药味裹着不分上下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云怀瑾下意识的捂了下口鼻,心中震颤,这样重的味道,那孩子得受了多大的折磨啊。
他快步进了屋中,看到枯瘦如柴,鲜血淋淋的小身影躺在床上。
那床单已经被血浸透,孙大夫还在拼命的止血。
云怀瑾看着床上奄奄一息的阿风,不可避免的想到了他的乖宝云初。
在他没有来的时候,在他所看到的书里讲述的发展,即便云初不会被做成人猴,可云初要经历的那些折磨,也同样残忍。
阿风就像是一面镜子,让云怀瑾亲眼看到了,云初的另一种结局。
云怀瑾不忍心看着阿风死,他看着阿风连呼吸都痛苦的样子,心里也难受。
他不由靠近床边,蹲下身,轻轻摸了摸阿风的头,“阿风再坚持一下,以后还有很多好日子要过,别放弃,阿风。”
阿风觉得自己好痛,浑身都痛的不行。这种痛,他曾经历过一次,滚烫的热油浇下,是皮开肉绽的钻心刺骨之痛。
那时候,他好像看见了早已离世的爹爹和阿父。他哭着要他们带他走,他太痛了,痛的恨不得立马死掉。
可爹爹和阿父似乎听不到他的声音,只是自顾自的说话。让他乖一点,让他听大伯的话。
他不想听,他明明已经很乖了。每天都做很多的活,但只吃一点点的东西。生病也都是自己扛过去,从来没有吃过药。
衣服在爹爹和阿父去世后,也再也没有换过,早就烂的不能穿。
但即便是这样,大伯还是把他卖给了人牙子,换了一头小羊羔。
他透过笼子,看到大伯抱着小羊羔,脸上露出的笑容,是那样的高兴。
他听说很多人被卖给人牙子,最多只能得几斤米粮。那时他在想,他可真了不起,竟然还能值一头小羊羔。
后来他就知道为什么人牙子会愿意拿一头小羊羔换他了,因为他们根本不是要将他带出偏远苦寒的边州,卖给大户人家做下人。
而是要将他训练成人猴,去杂耍赚钱。
训练时的鞭子和棍棒很痛,没日没夜的训练也很累,吃的东西也少,不比在大伯家多。
可再累再饿再痛,也比不上他彻底披上猴皮那天的痛。
阿风想活着,想作为人活着。
成为人猴之后,阿风不想活了。他想死,在还能保持人的清醒时死去。
可他的生死,从头到尾他都做不了主。
他被转手卖掉,一路南下,那么长的距离,他几次寻死都失败了,只得到更痛苦的折磨。
阿风决定静观其变,找最好的时候寻死。
他减少吃东西的量,更加卖力的训练,让自己很累很累。
这次表演的时候,他在人群中看到一个衣着富贵的小公子。
那是被娇养出来的人,像天上的云一样,洁白无瑕又自由。
他想,如果他冲撞了这样的人,陈二一定会很生气。而那小公子身边的人,也一定不会放过他。
阿风饿了很久,累了很久,知道自己快到极限。这次只要惹怒陈二,他一定会被打死。
他可以死了,是他自己做主的。
阿风这样想着,身体里突然有了一道力量,让他瞬间蹿了出去。
接下来的事,都在按着阿风想的去发展。
只是他没想到,那被他吓的叫出声的小公子,不想他死,想救他。
对方的阿父,竟也真出声制止,未果之后,还想要买下他。
买他做什么呢?他连人都不是。
可求生欲不是人能掌控,在临死之际看到生的曙光,即便阿风此前想死,也无法控制自己想拼命抓住这个生的机会。
他努力的配合着,为自己挣一条真正的活路。
在知道救他的贵人,愿意花大价钱帮他去除身上那层皮时,阿风第一次对未来产生了期待。
可是太疼了,真的太疼了。
受驯化影响,阿风已经下意识的不管再疼都不会发出声音。
去皮的过程中,阿风紧咬牙关,不让自己叫出声来,嘴巴里全是血。
疼,真疼啊。
疼的坚持不下去,晕了过去。陷入黑暗后,阿风得到了短暂的轻松,没了意识也不疼了。
意识逐渐回拢,阿风似乎听到有人在摸他的头,和他说话。
那声音好温和,好像他的阿父。他记得自己四岁那年,追小羊摔倒了,磕到石头上,膝盖破了还流血。
疼的他哇哇直哭,阿父听到后就抱着他,给他处理伤口,摸着他的头轻声的哄他。
和现在一样。
是阿父回来了吗?好黑啊,怎么这么黑?阿风想睁开眼睛看一看,可眼皮很重,根本睁不开。
云怀瑾离阿风很近,他注意到阿风嘴巴在轻动着说什么,便又凑近些仔细听。
“黑……我怕……父……”
阿风的声音沙哑粗粝,应是伤了喉咙。云怀瑾心疼的摸着阿风的头,让笔墨又多点了些蜡烛,增强光亮,“不黑了,阿风别怕。”
黑暗中阿风似乎听到了阿父的声音,温和的对他说:“阿风别怕。”
阿风拼命的喊着阿父,他用尽力气的想要睁眼,不想在这黑暗中睡去。
孙大夫终于将血给止住,看着阿风的样子,也是心疼不已。
即便是有麻沸散,可皮肉分离的痛苦也依旧不能忍受。结果这孩子硬是一声没吭,生生忍住。
他走到铜盆处,将里面的布巾淘洗一下后拧干,又对笔墨说:“去弄些蜂蜜水或是糖水来,给他喝了,能有些力气撑着。”
笔墨哎了一声就往外走,突然惊呼一声,“小东家?”
云怀瑾闻言转头看去,云初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小孩脸色煞白。
这屋里血腥太重,阿风身上也没一块好皮,场面实在是有些惊悚。
云怀瑾第一时间过去将云初眼睛遮上,“乖宝别看,阿父带你回去。”
云初又做噩梦了,他一会梦见猴哥被鞭子抽,一会梦见他被阿父用鞭子抽。
他求阿父不打他,可阿父不听。他求那个大汉不要打猴哥,大汉也不听。
云初没办法,只能默默忍着疼,挨着鞭子打。后来,云初被疼醒了。
他醒来没看到云怀瑾,也没有哭闹,自己乖乖穿好衣服,滑下床穿鞋子要找云怀瑾。
云初很聪明,猜到云怀瑾今天这么晚出去,应该是去看阿风,便打算先去偏院找。
小小的人摸着黑,走的很快。心里想着他要快点让阿父抱抱他,这样就能把坏梦赶走。
偏院的门没有关,云初扶着门框,迈过高高的门槛。
屋里的血腥气与药味又熟悉又陌生,云初快速走着,只想要快点看到他的阿父。
他很快就如愿的看到了阿父,也看到了床上鲜血淋漓的阿风。
云初第一反应不是害怕,而是在想,猴哥一定很疼吧。
在听到云怀瑾说要带他先回去的时候,云初的小脸依旧惨白,但他却摇摇头,“阿父我不怕,我也想帮他,可以吗?”
这是云怀瑾第一次被云初拒绝,并且云初还提出了自己的观点。
这让云怀瑾很欣慰,崽崽知道表达是好事。
但云怀瑾也能明显的感觉到云初在害怕,他的身体都在小幅度的颤抖着。
“可是乖宝,你在害怕。”云怀瑾的手依旧挡着云初的眼睛,另一只手轻轻的拍云初的后背,舒缓他的情绪。
云初沉默片刻后,小声的说:“阿父,挨打很痛。我想帮猴哥不痛。”
云怀瑾闻言微怔,感同身受这个词所代表的意义,其实现实里很难真的存在。
人的记忆与感受,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淡。所以,即便是遇到一个和自己经历差不多痛苦的人,也没办法真的感同身受。
而云初因为记忆力过强,很多事情根本忘不了,只要想起就依旧历历在目,对于当时的感受也记忆犹新。
感同身受或许会有,但能感受到的程度有限,一个人并不可能真正的体会到他人的痛苦。但云初因为记忆原因,体会到的会更多些。
云怀瑾见云初坚持,也想到云初或许是看到了过去的自己。此时他想帮的是阿风,同时也是过去的自己。
想到这里,云怀瑾放下了遮挡住云初眼睛的手。让云初适应面对。
“乖宝,他叫阿风,比你大。你可以喊他阿风哥哥。”云怀瑾之前没有和云初多说阿风,既然乖宝想帮忙,那还是叫阿风比较好。
他虽然知道乖宝叫猴哥,是因为喜欢孙悟空,真的将阿风当成无所不能的猴哥。
但大雍并没有《西游记》这个故事,阿风不知道猴哥的来源,云怀瑾怕阿风听到“猴哥”,心里会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