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帘子,消毒水气味,略微破旧的墙壁,是县医院。
林暮来过很多次,对这很熟。
他怎么记着自己在羊淮村呢,脑袋有点晕,林暮缓缓挪动头部,看向四周,这构造像是特护病房,套间那种。
里外两个房间,外面肉眼可及之处放着一张单人床,被子有被人睡过的痕迹。
另外一边的情况看不到了,后颈很疼,像睡落枕那种,又像被人打了,林暮缓缓回想,将之前发生的事记起个大概。
转到另一边,床头柜上放着他的手机,一杯水,旁边铺了两张抽纸,上面放着一些用过的棉签,好像更远的地方还放了一个果篮,林暮躺着,视线到此为止。
特护病房很安静,跟先前住院不太一样,外面没有窸窸窣窣的患者交谈声,也没有偶尔家人去世的哭嚎声。
林暮尝试着坐起身,好在除了头晕,没有什么其他多余的症状,他摸到手机打开,竟然是满电状态。
窗户开着,风吹过来扶动发梢,外面有鸟清脆的叫声,梦核一般的场景。
把手机打开,翻看通讯录,一下就能扒拉到头,里面只有六七个人,按照首字母排序,一个名为“陈”的人在第一位。
点下去的时候,林暮有些犹豫,睡醒没见到陈淮,犯晕恶心的感觉总让他觉着过去一段时间的事情是他的幻想,毕竟梦境如影随形,他很少能逃得过那些让他恐惧的回忆。
就这么怀疑着,林暮把手机轻轻放回柜子上了,他手背上扎着针,吊着水,想立刻下地的冲动也被他憋回去。
他回顾与陈淮重逢至今的每个画面,摸不出一点头绪,陈淮的态度反反复复像个迷,林暮的自信消磨于每个逃不开梦境里。
窗外偶尔有鸟飞过,林暮在想他们是不是很自由,煽动翅膀便可飞跃诸多大山,轻松逃离讨厌的地方,也能飞到想去的人身边。
过了一会,手背刺痛,林暮这才回神,药水已经打光了,手背弯曲的针管回了一部分血液,他低着头,莫名其妙的发了一会呆,猛地抬头看见打空的药水旁边还有一袋药液,想起这时候应该叫护士过来。
他抬手按了护士铃,不一会就有人过来了,小女孩戴着口罩快走过来,速度堪比小跑,带来一阵风,嘴里说着“不好意思”手脚麻利地将手背那一截针管断开,将尾部抵进新药瓶后放了一些出去,直到药水充满软管,才重新接上。
“真是不好意思,刚刚外卖送到电梯口我去取了一下,你家属刚刚还嘱咐我记得给你换药来着,对不起对不起。”
小姑娘眼睛都红了,林暮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连忙安慰:“没事没事,是我没注意看,如果我早点看到药快没了叫你就好了。”
一番交谈下来他明白小护士是刚刚过来实习的实习生,等把小姑娘安抚住了,林暮才问她:“你刚刚说,我的家属?”
“嗯嗯!”女孩点点头,“他接着电话,像是有事情,跟说完就急匆匆的跑出去了。”
“啊。”林暮愣愣地应了一声,问:“他说他还会回来,对吗?”
“是的。”女孩思索着回复道:“他说很快,一个小时之内。”
“谢谢。”林暮紧张的肩膀终于放松了,靠在床头,女孩还站在那里,像是不敢走,林暮勉强笑笑,说:“你先去忙吧,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那我就先回去吃饭啦。”女孩摆摆手,往外走了两步站定,回头说:“有事你就叫我!”
“好的。”
林暮话音刚落,女生想起他刚刚看起来有些落寞的表情,忍不住安慰他:“你的家人只是出去一下啦,他在这里陪了你一整晚呢,昨天不是我值班,交办的护士姐姐说你的病情不是很严重,其实不用住这边的,但是你家里人坚持要单间,非常非常关心您,而且据说连夜叫来了回家休息的院长过来。”
“啊……是吗……”
“是的!”女生非常肯定,随后扁扁嘴,小声嘀咕道:“要不然我刚刚怎么会差点以为我的职业生涯要结束了……”
“什么?”林暮没听清女孩在小声念叨什么,问了一嘴。
“没什么没什么!”女生挥挥手,快速走出去了。
林暮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十一点半过十几分钟,是吃饭的时间,陈淮是出去吃饭了吗?
他想起村里的那几个小崽,现在不是四个,是五个了,她们怎么样了?
叶子很有带孩子的经验,她们跟小敏平时玩得也很熟,应该能陪伴好她吧,她爸爸一时半会行动不便,应该也不会对她们造成什么影响。
可是他突然晕倒会不会把孩子们吓到,陈淮是怎么嘱咐他们的呢,有没有检查食物够不够,这些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冒出来。
林暮没忍住,把刚息屏的手机又点亮,找到那个排在第一位的人,点击短信图标。
他两只手托着手机,刘海长到能蹭到鼻尖,很痒,林暮顺手掖到耳后,堪堪能够卡住,几根几根的往下掉,不一会就全滑下来,他没心思管,编辑了好几个开头。
林暮看着屏幕上的:“在吃饭吗?打扰了,我想问一下关于孩子们的事,她们”
编辑到一半,发尖实在扰人视线,若有似无碰得林暮鼻尖痒极了,他皱着眉头抬起没扎针的那只手,用食指蹭了蹭,不耐烦地把刘海往后薅,一个没注意,手机发出咻的一声,是短信发送成功的提示。
林暮手忙脚乱的低头看,打到一半的“她们”两个字后面跟着一串“#¥%#……”的乱码,看起来像是说了一段火星文,他动了动嘴,有点无语。
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好像没有进行自我介绍,陈淮如果没存他的号码,会不会把他这条信息当做莫名其妙的骚扰短信对待,他赶紧又敲下“我是林暮”四个字。
叮铃铃~
来电铃声猝然响起,林暮手一抖,碰到手背的针头,有点痛,他背手看了看,手背青紫一片,似乎还有点肿。
他接起电话,对面的声音喑哑,像是睡觉中途被吵醒的那种声音。
“你说什么?”陈淮语气有些不悦地问。
“啊。”林暮呆呆地重复了一遍:“我说什么了?”
对面沉默了一会,呼吸稍显急促,而后勉强平稳道:“你发的短信你问我?”
“啊。”林暮又低低答了一声,反应过来,马上为自己解释:“刚刚是我不小心碰错了。”
林暮甚至还有心思分神去想陈淮现在的声音跟之前在小屋睡醒的时候几乎一样,那一定是刚睡醒没错了,可他不是在外面吃饭吗?难道睡在饭店里了……应该是因为那个小护士说的,他昨晚一夜没睡的缘故。
林暮的声音稍显紧张:“你睡着了吗?”顿了顿,又说:“你可以回来睡的,这里有床。”
对面没有立刻接话,林暮连忙又说:“辛苦你了。”
等了一会,对方呼吸清晰可闻,陈淮那边传来一阵像是衣料摩擦的声音,他似乎坐直了,声音变得正常起来。
“林暮。”陈淮叫道。
“啊。”林暮问:“怎么了?”
“你都在乱七八糟说什么?”陈淮声音冷漠,“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林暮沉默两秒,被他说得有点懵,但只要想到人家陪了自己一晚上,累到吃饭都能睡着,耐心就变得很充足。他更详细的解释道:“就是昨天,你不是送我来医院了吗,刚刚过来的护士说……”林暮忽然卡壳,觉着亲口把陈淮照顾他一夜没睡的话讲出来,会让自己感觉有一些难为情。
“护士说你没有休息,我看到外面还有一张床的,你可以回到医院休息,不过我感觉我已经没事了,我们回家休息也行。”说完林暮就惊觉自己说错话了。
回家——下意识就说出口,应该说回他家的,或者那个小屋现在是陈淮的家也可以。
陈淮仿佛没注意到这个细节,林暮听见咔哒一声,像是点烟的声音,陈淮深深吸了一口,又呼出去。
“你在吸——”
“林暮。”陈淮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你的头是不是撞坏了?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我——”
他的话再次被打断,陈淮无情地说:“我不管你是从哪里弄到我的号码,从今天开始,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
陈淮又在林暮没有反应过来的空隙补充道:“从上次竞拍后,我根本就没有见过你,更别提送你去什么医院,麻烦你清醒一点。”话落又长长的吐息。
林暮感觉这口气像是吹在他耳边,让他耳朵发麻,可那话语中的内容又十分让他震惊,这是两种非常分裂的感受。
他不敢相信地问道:“你不是跟我——”
“跟你什么?”林暮听见滋啦一声,陈淮的语气变得更差,冷冷丢出四个字——“莫名其妙。”
随后立即挂断了电话。
林暮眨了眨眼,消化着刚刚接收到的信息,直到手机屏幕按下去,映出他怅然若失的脸。
另一只手又开始回血,林暮这次没有犹豫,直接拔掉了针管,捏着下床。
刚一走到门口,门被从外面推开,林暮带着一些期望抬头,没想到映入眼帘的竟然是个让他意想不到的人——张叔。
自从林暮上大学后,他便很少跟张叔联系了,通过打工陆陆续续还清了张叔借给他的钱,又额外打了一倍的利息过去,随后林暮注销了原先的银行卡,没给张叔还钱给自己的机会。
张叔给他打过几次电话,不忙的时候林暮都会接,但除了最基本的寒暄,他也说不出什么,经常以冷场结束。
他有了新的生活,张叔也是,从张叔的朋友圈能看到他结婚了,对方是个看起来很温婉的女性,林暮更不想出现在他的生活中。
两个人的圈子再没有交集,自然而然便断了联系,张叔看起来变得苍老许多。
“小一。”“张叔。”
两个人同时开口跟对方打招呼,对方的表情同样诧异陌生,而后张叔先笑了,拍了拍林暮的胳膊:“长高了小一!太久没见了,得有六七年了吧,大小伙子了啊,不错,不错。”
他越过林暮走进去,把手里提的袋子放到外间的桌子上:“针打完了?饿没饿,叔出去吃了碗面条,给你也带了份,你这打针得吃点清淡的。”
林暮张了张嘴,讷讷道:“谢谢张叔。”随后低头跟过去。
刚走到桌子边上,张叔一扭头,很快发现吊到一半的药瓶,针头插在输液器的滴斗里,里面还存着一截红色。
“你把针拔了?”张叔皱着眉头问:“药打完了吗?”
他不经意往下一扫就看见林暮泛青的手背,问道:“护士没来给你换药?我临走之前嘱咐过的,我去找她。”
林暮拦住露出明显一脸要找人算账表情的张叔,只能胡乱解释道:“没有,她过来了,是我……是我想上厕所,着急拔了针。”
张叔怀疑地看着他,林暮心虚闪躲,在张叔面前撒谎,真是急傻了。
但张叔向来不会拆穿他,小的时候说自己不缺钱的时候是,现在也是。
“消炎药得打,不能停,我出去抽颗烟叫护士过来重新给你扎,”张叔往外走着说:“正好你去个洗手间,洗洗手吃饭。”
等张叔出去了,林暮摇摇头,放弃想要出去的想法,他即便出去了又能去哪,又能找谁呢。
洗洗脸变得精神一点,张叔还没回来,林暮坐到桌前吃面,清汤寡水,一点味道都没有,他吃了一半就吃不下了,但想了想不能浪费,又把剩下的全塞进肚子。
像装了监控似的,林暮刚撂下筷子,那边张叔带着护士就进来了。
还是刚刚那个实习护士,她一脸生无可恋过了今天没明天的表情,抬头看到林暮盯着她看,咧嘴笑笑,笑得比哭还难看。
林暮坐回床上,女生紧张的手都在抖,一针下去,没见血——没扎对地方。
张叔有意无意地在此时清了清嗓,女生立刻抬头看向他的方向,林暮小声告诉他:“没事。”
女生点了点头,急的有点冒汗了,又扎了几次终于扎到血管,林暮跟她同时松了一口气。
“我我我,可以,走了吗?”女生嗫道。
张叔没出声,抬手动动手指,女生没敢动。
林暮告诉她:“别紧张,去吧。”
女生一阵风似的走了。
张叔坐在凳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林暮闲聊,问他这几年过的怎么样,身体好不好,跟大学同学相处的怎么样,唯独没问这次为什么会在医院。
他有意回避话题,但林暮不行,他迫切地想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叔,昨天是你……送我来的吗?”
张春周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审视着林暮,半晌后,只意味不明的丢出一句:“不然呢?”
过去的事林暮曾有一段时间怨过张叔,哪怕他并没有表现出来,陈淮两个字像他们之间的敏感话题,林暮不提,张叔也从不过问。
于是此刻林暮仍遵循着一直以来的规矩,将陈淮有关的事排除在外,也轻描淡写的回复一句:“辛苦了。”
林暮看着张叔下巴上冒出的黑色胡茬,鬓边染白的发,从他的脸上体会到几分疲倦的感觉。
他不自在地动了动,换了个更放松的姿势,移开目光低声说:“我没什么事了,张叔回家休息吧,等会打完药我自己办出院就行。”
张春周听出赶人的味道,不由得笑了,站起来拍了拍他没打针的那只胳膊,笑骂到:“你个臭小子,过了河就拆桥啊。”
林暮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层意思,感到羞愧,辩解道:“张叔,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
“是该回家了。”张叔拍了拍褶皱的衬衫外套,又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说:“你婶还在家等我呢。”
他想起什么,低头撇了眼林暮,不经意说道:“好像家里还整好几个小姑娘呢,一门心思要找他们林老师,我正好顺带全给你送过来。”
“什么!?”林暮一瞬间就坐直了,意外看着张春周。
“哈哈哈哈,提起学生你就来神了,你教的那几个小姑娘在我家呢,我想想,得有五个呢吧?你婶看着,放心吧。”张春周逗他:“还赶我走不,叔想着等你出院一起回去,跟你婶见个面呢。”
林暮被他逗得哑口无言,两项为难,他又想去接学生,又不太想介入张叔的生活。
张叔将他看得透彻:“不想去也没事,等会我回家换身衣服,把孩子们给你送来,昨天她们就不想走,但孩子么,在医院人多,乱,总归不好,我就给送家去了。”
林暮难堪地低下头,道:“谢谢张叔。”
张春周低头,看着露出发旋的林暮,恍惚间觉着他还是当年那个没长大的小子。
“这回别忘了叫护士拔针。”临出门前张春周不忘提醒。
“好。”
待张叔离开后,病房重归寂静,林暮思绪却无比混乱。
假如昨天是张叔送他来的医院,而且孩子们还在张叔家的情况下,五个……证明记忆里的事确实发生过,他回过山里,去过李小敏的家。
可陈淮为什么要说他自拍卖会后没见过自己。
林暮想不通,他躺在床上,看着药液一滴一滴垂落,凉丝丝的感觉沿着手背渗入血管,传送到四肢,手脚都变得很凉。
他把手机拿过来,刚刚那条以乱码作为结尾的短信还躺在发件箱里面,如果再把电话打过去问,一定会被当做赖皮缠吧……
手机背扣在身下,林暮发觉原来寂静也能这样扰人。
不知道该说他心态好还是不好,就这么烦着,人也能睡着。
再睡醒的时候,睁开眼睛,床边趴了一排小脑袋。
叶子站在窗边,几个小的见他醒了,叽叽喳喳地叫他。
“林老师,你醒了!”花花手舞足蹈。
“劳斯劳斯!”小的口齿不清。
还有一个手足无措的李小敏,站起来,背着手往后踱步,靠在墙上,垂头小声说:“对不起林老师。”
林暮挨个揉揉头,坐起身,笑问道:“你说什么?太小声了,老师没听清,你过来一点。”
李小敏惶恐地抬起头,眼睛扑闪扑闪,里面藏的全是恐惧。
一般在家里,她爹让她走近点就是要打人了,可能是耳光,也可以能是飞来的一脚。
林老师因为她被打坏,晕倒住进这个叫作医院的大房子,一定非常生气吧,那么就算打她,也算无可厚非……李小敏只犹豫了几秒钟,便往床边走去,站在林暮一抬胳膊就能碰到的地方。
她整个人都紧绷了,汗毛竖起,作备战状态。
直到林暮胳膊扬起的瞬间,她紧紧闭上双眼,睫毛不停颤抖。
——落在她头顶的,不是暴力的捶打,而是无比温柔的抚摸。
林暮无奈地说:“别怕,老师又不会打人。”他想起自己刚收拾过面前小女孩的父亲,略微有些尴尬的补充道:“要打也只打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