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本卖履人何不敬文

花城也站在他面前,而且,是本相的花城。谢怜又惊又喜,道:“三郎!你恢复了?”

花城笑着,却轻轻摇头道:“不,哥哥,还差一点。”

方才花城斥出银蝶反击锦衣仙,谢怜看看他,再看看四下的漆黑,明白了,道:“我们现在,是在你的法术造出的幻境里?”

花城一点头,道:“可以这么说,我们的确是在蝶梦里。但更确切的说法是,我们现在,在锦衣仙的心境。”

即是他们进到锦衣仙的内心了。

花城示意谢怜往前走,谢怜刚想说周围都是黑的分不清哪里是前,便见自己足尖下爬出一抹草青。

这草青飞速生长蔓延,很快便长成了漫山遍野的春色。郁郁葱葱的青草里又钻出幼芽,顶着撕裂黑暗的光长成林立的参天大树,长成一树的如云繁叶。绿的转红,红的飞落,不多时,一片枫叶飞红的世界取代了原先的黑暗。二人踩着满地碎红来到树下,谢怜奇道:“在别人的心境里,你也能这样随意翻转日月、操控四季?”

弹指造物需要极高的法术造诣,即便是在幻境里也很了不得了。花城却轻描淡写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里是他心境的边缘,属混沌地带,正式进去便没这么容易了。哥哥,坐?”

一棵树下静静定着一个秋千。在花城的带领下,谢怜无意识坐了上去,坐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只有他一个人坐了:“你怎么不坐?”

花城又轻轻把他按了回去,微笑道:“秋千当然只能一个人坐,不然谁来推呢?”

谢怜不免好笑:“那你干嘛做个秋千出来?不能做凉亭之类我们两个一起坐吗?”

花城却不答了,竟是站到他身后,真的轻轻推起来。谢怜少年时候喜欢玩儿秋千,这也不知几百年没被人这样推过了,好笑之余又生恍惚之感,靴子浅浅点过草地,道:“蝶梦,蝶梦,你创这法术,必定有其意义。你的银蝶带我们到他心境里做什么?”总不至于只是带他们来观光的。花城道:“哥哥,妖魔鬼怪,是因何而驱生?”

谢怜道:“执念。尤其是怨念。”

花城道:“那若能为其平息怨念,会如何?”

不需更多解释,谢怜便懂这个法术的设计思路了。

怨念若被平息,妖魔自然也就失去了攻击的欲望!

虽然现实中它们的怨念往往无法得到满足,但在幻境里可以。所有人在心境内反复呈现的场景,都是他们难以磨灭的记忆。若能在心境中为其平怨,得其所求,哪怕是虚妄一场,也能稍削怨气。简单说,锦衣仙怨气冲天,但要是能在他内心的小世界里哄哄他,很可能从心境里出去后他就暂时不太想打打杀杀了。

谢怜笑道:“你这法术思路倒是有点趣味。”

花城却兴趣缺缺地道:“这法术鸡肋得很,我创着来玩儿的,都没用过几次。”

谢怜问:“为什么啊?”问完就反应过来,笑道:“我糊涂了,你肯定更喜欢直接来一场血雨吧。”

以花城的性子,敢惹他的他肯定打死就是了,哪会去给人家平息怨气!

花城嘻嘻地道:“哥哥知道我了。谁耐烦管他们心里想什么?现下咱们也不必动,稍候,等我法力恢复,出去给他来一场血雨就解决了。”

谢怜本也觉得这样以逸待劳也是个法子,但细想马上又觉不对,道:“不行的吧?按兵不动,任这心境自然发展,岂不等于让锦衣仙再体验一次怨念滋生的经历?会激怒他的!我们还是现在就去给他平息怨……”

他抓住秋千两侧的铁链就要下来,花城却把手放到他肩上,微微用力,道:“哥哥,我建议不要。”

谢怜被他阻止,很是不解:“可要是我们什么都不做,就这么从你蝶梦的法术里出去的话,待会儿锦衣仙会追着你打的。”毕竟,术法的施放者是花城,锦衣仙必定会把他当做仇恨目标,暴怒攻击。花城却笑道:“他追着打又如何,难道我会怕他?”

谢怜道:“可就算你不怕,我们去他心境里走一遭也不碍什么事啊?三郎是……还有别的原因吗?”

身后没人答话。他回头,看着花城:“不能告诉我吗?”

见他追问,花城沉吟片刻,还是说了实话。

他道:“殿下,我现下法力未恢复,恐怕正式进入锦衣仙的心境后,会有意外变故。”

谢怜忙道:“什么变故?会伤到你?”

花城道:“怎么可能。只是如事态失控,说不定会……”

他略一思索,还是说完了:“……伤到你。”

有一刹那,他脸上的表情,简直像是痛恨说出这三个字的自己了。

谢怜却叹了口气,道:“三郎,你这样真不应该。”

他语气很严肃,花城微微一愣。

谢怜道:“虽然不知你所说的‘失控’会是什么样的,可你从来没伤过我。我都相信你,难道你还不相信你自己?”

他跳下秋千,转身凝眉道:“退一万步,就算你连你自己也不信,你总该信我,就算出了什么意外变故,我也应付得来。我知道你不怕锦衣仙,可这跟让你一个人担它的攻击,是两码事。我绝对不同意,所以——”

谢怜宣布道:“我们马上出发,去锦衣仙的心境,找寻他的怨念源头。现在,立刻!”

他这几句,完全是不假思索说的,可刚说完就惊觉,怎么这样大的气势,竟像是昔年作为太子殿下时不容置疑的命令语气!

谢怜一下子就软了,根本不敢看人,眺望远方道:“呃……那我们,走吗?三郎?”

好一阵,才听身后花城道:“好的哥哥,我们这就走。”

他分明语音带笑,谢怜知道他在给自己台阶下,更不好意思,脸都要红了。

两人并肩踩着落枫走了一阵,为了让花城快忘掉方才那个发号施令的自己,谢怜努力没话找话:“还有多远啊?”

花城道:“不远了。”

走了几步,谢怜又自言自语道:“说起来,那时刚拿到锦衣仙就被天眼开他们找上门,又撞上铜炉开山等一大堆事,我一直没来得及查灵文当初是为什么要制作锦衣仙?”

花城道:“问我就好了。”

谢怜道:“这等上天庭陈年逸事你也知道?”

竟不是他的错觉,对上天庭各大神官的黑白历史,花城是真的都有一手狠料。他一点头,果真告诉了谢怜。

原来,在灵文成为上天庭第一文神之前,坐稳这个位置的,是另一位文神,人称“敬文真君”。

敬文真君出身须黎国,比灵文资历老了大几百年,根基深厚。有一年,须黎国拜文神祭祀,祭祀过程中有一小小赛事,年轻学子以须黎国为文题作一文章,不署名,贴到国内最大的文神庙中——在当时就是敬文殿了。由众人评定选出最优一篇为魁首。

当时,恰逢敬文真君下凡游玩,一时心血来潮,化了个书生的形参了这桩赛事,一挥而就,写了洋洋洒洒一华章歌颂须黎之国威,自信一定能在众多文章里脱颖而出。试想,如果该文夺魁,再揭露高居榜首者便是敬文真君自己的分身,岂不又是流传后世的美谈一桩?

想法很好,原本是很美满的。谁知,出了一个非常尴尬的意外。

祭典结束后,榜首揭晓,夺魁者不是敬文的《须黎赋》,而是一篇策论,叫做《不须黎》。

谢怜问道:“那篇《不须黎》三郎看过么?”

花城道:“找来看过。哥哥要是想看,改日给你默出个大致来。”

谢怜忙道:“那倒是不必。不过,能击败当时已经飞升的敬文真君,想必是写的很好了。”

花城评价道:“写的不错,但也没多神。只是当时须黎国国内形势不妙,国众怨怼颇多,见了这样一篇东西,刚好合了口味。加上《须黎赋》那种文章泛滥成灾,早看腻了,两相对比,《不须黎》自然胜出。”

谢怜微微点头,道:“文无第一。这事也没什么大不了,大家口味不同罢了。”

花城道:“不错。一开始,敬文也是这么想的。”

须黎国众到处寻找那《不须黎》是谁人所作,当然无人认领。谁敢认这种东西?有人贪名冒认,也很容易就露馅了。不久,因为被官兵注意到,祭典便撤下了那篇榜首。

对这场赛事,敬文真君虽不大痛快,嗤之以鼻,但过了几个月也忘记了。坏就坏在,几个月后,一个惊人的消息在上天庭的文神们之间流传开来——

须黎国文神祭典上以《不须黎》夺魁的那人到底还是给查出来了,眼下已被抓进牢里关着了。而这个人,居然是个街边卖鞋的年轻女子!

这还得了!

谢怜道:“卖鞋的?”

花城道:“是的。南宫杰以前在人间就是干这个的。”

难怪以往听过有人背地里喊灵文殿“破鞋殿”,不止一两次,但谢怜并不认为应该对这种东西刨根问底,所以并不知出处。

本来,无论如何也没人会把《不须黎》和一个卖鞋女郎联系到一起的,但那年轻女子偶尔也帮人抄书写信代写情诗什么的赚点运笔费,某日,被主顾发现字迹和那榜首文的极为相似,报了上去,这才被抓住。

得知此事后,敬文真君提笔一挥,立即便把这名叫做南宫杰的年轻女子点了上来。

要知道,当时的女神官原本便少,不是没有,但多半是掌花花草草、刺绣手工、歌舞才艺什么的。即便是点将,大家也都不愿意点女子做下级神官。女文神更是罕见。文神殿中的女子,清一色的都是美貌少女,而且并不是掌文的,多为砚墨铺纸的软玉温香,算不上神官,最多只能算赏玩之物。

敬文真君此举,在众文神中博得一片惜才美名,人人都道这小小女子运气实在太好,遇到了敬文真君这样慧眼识才的贵人,不但逃离了牢狱之灾,而且还攀上枝头变凤凰,俨然一段佳话。

可惜,事实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虽然敬文真君对外表现得似乎十分器重灵文,却从未让她做过什么文神该做的事,只是几十年如一日让她在殿里给每个人端茶送水擦文案、徒步几百里去取一份诗稿、逢年过节马不停蹄给其他神官送礼,还经常让她在自己殿内整理早已报废的陈年卷宗整理到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