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赵玉琢一走,历中行这几天暂住客房。昔日的师母仍然对他很客气,但金猊这个中间人上班去了,他不想惹郭恕不快,白天就带着包在附近一公里左右的星巴克处理队里的工作。俞省圈内的同侪在第一次简报发布后已开始关注新梁的进展,田野并不是人人都乐意下,但有新的研究材料,所有人都喜闻乐见。
有几位常驻首都的同门从金猊那儿得知他来了,邀他见面,然而此行不便和人多说,历中行都推掉了。他每天给黎永济打一个电话,工作之外的大部分时间,用来熟悉河梁那边分批传真过来的相关文件。其中一小部分翻开时,赫然打着“内部文件,请勿传阅”的水印,公共场合,不免有些心虚。晚上回去通话时,跟姚江说起这事。正碰到那头在跑步机上,气息尚稳,可讲起话来总不会句句均匀,呼吸就沉了,换气间隙带点低喘,听得历中行心猿意马,头疼不已,最后喊他下来说话。
“你怎么不去游泳?”椅子滑开,他把材料压在腿上,仰仰脖子。窗外水洗似的,一轮皎月被层叠楼宇衬得小而圆,瞧着快到十五了。
“游泳接不到你的电话。”他只不过陈述事实,可稍重的吐字浑然带着电磁,振动听筒周围的空气。脚步声之后是毛巾擦拭头发的窸窣,“文件没关系,有时效。你明天晚上动身?”
“嗯,害怕了吗?”历中行把一沓A4纸页角拨得唦唦响,决定撩回去。
“害怕。”姚江静静站着,不加掩饰地向他示弱,“中行,必要的话,直接亮出所有的牌。成或败,我都接受。”
短暂而漫长的停顿。没有嘱咐任何谈判技巧。指腹摩挲过金属边缘,由收音孔悉数倾入电波的汪洋,同一时刻数以兆计的,飞掠在月光下的声讯里,他听见这一句。
“不要让人欺负你。”
赵玉琢的生日聚会不在自己家里,租了一幢商用小型别墅。排场虽大了些,内在并不混乱,到场的都是亲朋和父辈圈子里的年轻人,没有什么过分的游戏项目,VR、影音设备和台球桌游足够消遣,室外泳池水波空漾,客人们随意吃吃东西,然后喝酒聊天,在花束和气球的妆点之中,一团团衣香鬓影绽开欢快笑声,其乐融融。这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只是一群有钱有闲的年轻人的世界。
夜幕落下不久,七点,赵局长带着蛋糕来了。生日蛋糕有三层,身后两人越过他直接端进屋,他则停下跟赵玉琢说话。大约是想借此机会,打破父女间连日来的僵局。
“……说到底,爸爸还是心疼你。”他说着,捋了一下女儿的头发。
这是个身材保持得当的男人,平头佛面,干练而亲善,一身普通的白衬衫黑裤子,仿佛随时可以回到办公场合。
眼看两人的对话平静地步入了尾声,历中行靠近一些,听见赵局又添上一句,“哦,你看,那是以前楼上你余伯伯家的儿子。我记得,你们到初中还在一块儿玩。听说,小余一直念着你,就是不敢讲。”
赵玉琢往他看的方向望了一眼,似乎有些意外,只点了点头,余光又瞥到历中行,便不再多言,索性向那个“竹马”走了过去。
赵局面露笑意,同时也注意到了身旁高大的年轻人。此时擂鼓,应是恰到好处,历中行迎着他的目光上前两步,简短地问候和自我介绍,然后单刀直入,“不知能不能借用您几分钟时间,代我们俞省卫副书记问两个问题?”
男人在这样的场合撞上工作,也不显诧异,仿佛习以为常。他没有立刻回应,默然打量历中行两眼,先问,“你是玉琢的朋友?”
“是的。”
“呼南高铁河梁段的相关事宜,局里已经和你们林省长达成共识了才对。”他说得自己如同置身事外。
“正因为这样,雷局也感到很遗憾。”历中行从善如流。
“哦……老雷,他钓鱼的技术应该见涨了吧?”赵局终于挪步。
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年轻人说要代本省副书记提问,并不足以说明他真的能代表卫家,但能点出老雷和卫家是利益共同体,确实证明他不是局外人。
历中行随赵局走到别墅一侧,LED灯绕着色彩缤纷的气球在屋檐下闪烁,光带下有几张未收起的户外折叠椅。两人先后坐下。
两个问题,对国铁的两条声明提出质疑,无法解决建站资金问题,只能作为引子。赵局要继续听的是,他能拿出什么新东西。
“国铁十八个铁路局,盈利的仅有六个,河梁局是其一。”历中行保留了两人都心照不宣的一半,脚下地界的这个,做的是赔本生意,“明年,河梁局将为其中利润最大的一条线路招股,股资足以覆盖建站出资。呼南的起始站在内蒙,地广人稀,可以预见有大段里程无法盈利,而河梁建站,对呼南线的营收会起到很大帮助。良性循环,国铁难道不乐见其成?”
他的身份和M&C无关,赵局无法将私怨迁怒于他。河梁建站本就是原方案,解决了根本问题,就轮到对方给个说法。
赵局神情有变,拍了拍折叠椅细细的扶手,再度打量眼前这个气度从容而暗含锋芒的青年:“未卜先知,不简单啊。令尊是?”
历中行欠身坐起来一点,“只是一位老师。”没有解释更多。
赵局以为他有背景,实际上,促成这事的是姚淮。
无论姚江还是历中行,都不能仅作为个人或企业出面争取这项大工程,必须有一个集体作为后盾和旗帜,才算师出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