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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老师已经脱离危险,这样的关头,医院不会来电话。
无数的浊水灌进耳朵、鼻子,封住眼睛。历中行脑中空白,咳呛着凭本能挣扎站起,眼前全然模糊,看不清水流已经涨进了敞开的货箱门内——
门口处一个较轻的木箱起伏一下,“哐”一声浮出了车门!
尾部短暂的钩挂之后,细木工板制成的文物包装箱,顺流直直向他冲来。
历中行使劲眨眼,如有所感,下意识向前伸臂。
木箱携千钧水势,撞进胸膛。硕大浪花“砰”地溅起,他脚下一个趔趄,向后仰摔入湍急黑暗的浊流。
……
仿佛回到了南海的那个夏天。
水下很暗,没有人认识他,没有人注意他,没有人发现他。
那年他十八岁,认为自己足以独自应对一切,不羡慕任何人。
他有老师啊。
他是一只船,老师是他的锚,拉着他深深扎进土壤,扎根在庞大琐屑构成的生活里。上学放学,煮面煮饭,半夜里虚惊一场笑着把他从床下抱起来;调料默契的油醋各半,过年时的烟花“巡展”;学琴帮他记谱,学发掘教他用手铲,舍得十二块钱买一个山竹,却没舍得自己吃一口……告诉他,抛弃他的人不配做他父母。
任何一点对别人的羡慕,仿佛都是对老师的背叛。
他有最好的老师,他从没有羡慕过任何人。
可是现在,他很羡慕。
羡慕早早出生在父母身边的孩子,羡慕他们可以做那么久孩子。
黎永济捡到他已经五十二岁。如果他早二十年出生在老师家,今天他就还有二十年啊。
他还想要二十年。
可是没有了。
没有如果,没有二十年,没有老师。
他没有老师了。
……
浑浊的浪涌进胸肺,意识浮沉,听见剧烈的咳嗽声,又在新的黑暗中戛然而止,气泡向上升,雨不停地下着。
雨不停下着。
他又做了那个梦。
梦见和老师一起,坐在那张四四方方的旧木桌前喝白粥配咸菜,吃到一半,讨债的民工来敲门,老师把一小碟咸菜倒给他一大半,让他捧着碗回卧室喝。他听话地去了,但没把房间门关严,留了一条缝儿。
从这缝隙里,他看见老师开了门,立在门口抬头和人讲道理,背影瘦削,可脊骨很直,并不气短。讲了半天,那些人推开他进了屋子,沉默地找钱、拿东西。临走,拎着一条桌腿,把那只旧木桌也带走了。
旧木桌上剩下的小半碟咸菜,“啪”一声被掀到地上,鸦青的小碟应声而碎。
这次,老师一直没有回来。
卧室的门再也没有被推开。
没人来拿走他特地吃得很慢而留下的半碗白粥和咸菜。
他只好自己喝,从小口到大口,最后狼吞虎咽。那碗粥怎么也喝不完。
他喝了好久好久,喝到满口都是咸味,胃里泛出腥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