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天色初明。
一只商队从小方盘城出发, 踏上风卷尘沙的路途。
凉风飒爽, 带着尚未散去的寒夜余韵。天边发出青色,商队一路向西, 一轮红日从背后升起,拓下他们长长的倒影。
跋山涉水,越过峡谷,道路豁然开朗, 将一片金黄原野展露眼前。
一匹白马从队伍中脱出,环绕队列飞驰, 检查人马车辆。然后斜前奔出,攀上山崖, 扬首远眺, 观察四方。
白马在骑士的吁声停住马蹄,打了一个响鼻,垂首去拱稀疏杂草。
天高地迥,风沙拍打纱罩, 肩头的披风猎猎翻卷。
裴戎摊开右手,掌心里躺着王十郎赠与他们的木牌。裹着手套的拇指细细摩挲牌面上的梅花小篆。
双目放空, 默默想着心事儿。
哒——哒——
“在想什么?”
谈玄御马走到裴戎身边, 与他并肩而立。
白崖兀立,宛如一颗龙首, 裸露的岩石是它的鳞甲,零星缀有几簇苍草, 是它的须发。崖下一条山垣北构而西折,目测长足百里,宛如滚滚黄沙下隆起的龙脊。
裴戎收回目光,投向崖下,目送马队沿着石坡走下,向那道山垣而去。
“我在想,此行能否见到刀戮王。”
谈玄问:“你不信任王十郎?”
裴戎淡淡“嗯”了一声。
谈玄说话瓮声瓮气的。
纱罩能筛去沙子,但扛不住风沙的击打。出行半个时辰后,他那张女人般娇嫩的脸蛋就被拍得通红,因而寻了一条头巾,往头上再裹一圈。
“你是怎么想的?”
裴戎转头,看着谈玄的眼睛:“那个叫做穆洛的男人,身上处处透着奇怪。”
“萍水相逢,无甚交情,他为何要帮助我们?”
谈玄歪头笑道:“我看他对你热情的,莫不是想与你交个朋友?”
谈玄一语提醒了裴戎。
他怀着期望与疑惑来到古漠挞,掘出大漠黄沙下的秘密。
那个男人的出现,像是一个奇特的信号。
他思索一宿,也未能想明白对于那人的熟悉感来自何处。
或是前世,又或是梦中?
“谈玄,可能遇到过这样一种人,虽是初见,却仿若故交。”
裴戎将疑惑告知谈玄,试图从他身上得到一些线索。
“一见如故?”谈玄问道。
裴戎摇头:“比那更为强烈,就好似……他本该是你的朋友或是亲人。”
“有的。”谈玄郑重点头。
见裴戎仔细聆听,随手搭住他的肩膀,眨了眨眼:“不就是你么?”
裴戎皱眉:“我是认真的。”
谈玄笑道:“嗳,我几时不认真?”
“还记得我俩初见么?”
裴戎淡淡应了一声,抬头看向天穹,那里一只苍鹰鸣唳盘桓。
谈玄偏头看着裴戎侧脸,拢在纱罩之下,经过易容,但并不妨碍谈玄借此回想原本的那张。
轮廓峤峻,带着点坚韧的味道。墨眉逸飞入鬓,宛如绝峰飞桥。额头与眉宇间有细碎浅淡的陈旧伤痕。眼目狭长,幽黑深邃,看人的目光冷漠又浅淡。嘲讽或发怒时,薄唇会冷峭勾起,仿若将一片刀锋含在嘴上。
身上没有半分温柔的味道。
或许在他欣悦微笑时会有,但那样的机会少之又少。
谈玄绞尽脑汁地想了想,然后悲哀地发现,貌似最近一次看见裴戎那样笑,竟是对着一个尚未雕刻完毕的木偶。
瞧,他记得一切。
纵使隔着层层伪装,谈玄依旧能清晰回想起裴戎身上的细节。
犹如足下山崖被风沙蚀磨的层层沟壑,裴戎的分分寸寸亦被谈玄绘于心底。
时常会想,又不敢多想。
谈玄扬起他那八风不动的笑容,心中自嘲,果然笑话说多了,真话也会被当做笑谈。
他畅然谈及往事,一贯的戏谑悠哉。
“我家老头子把我带去静苑时,见到三岁的你。”
“扎着女童似的双丫髻,穿着菱纱红袄,颈挂璎珞玉锁,眉间点一粒朱砂。唇红齿白,娇小玲珑,安安静静地坐在大觉师身边。”
“让人看了眼睛一亮,当时就决定交定你这个朋友了。”
说着下手捏住裴戎臂肱,骨肉坚硬,使出八分劲儿也按不下一个窝儿。
“苦海给你吃了什么,小时候那么娇小可怜,怎么就长成这般五大三粗的模样?”
裴戎拍开谈玄:“总比你从小到大,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好。”
谈玄将手抄入袖中,笑嘻嘻道:“我跟你可不一样,雅谑善言,姿仪清润。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才是一位优秀的名士。”
“自古凡俗以貌取人,长成我这样,做事时不知占了多少便宜。”
裴戎薄唇微勾,嘲道:“崇光公子容貌出众,就不怕冒出一伙沙匪,将你劫去做压寨夫人?”
谈玄不以为耻,甚至有些得意洋洋。
“嗨呀,这种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玄业已习惯。”
“况且,此处一望无垠,目之所及,旷野黄沙,那里藏得了人?”
他说得不错,就地貌而言,方才安然路过的峡谷,也比一带原野更适合埋伏。
“不过,若是匪徒懂谋略,反其道行之,地底打洞,埋伏黄沙之下。在商队行过山垣时,暴起袭击,我们便要被打个措手不及……”
正说着,前方队伍忽然一阵骚乱。
山垣之下,黄沙爆开,一群身份不明之人从沙瀑中袭出,杀向马队。
裴戎墨眉微挑,回头看向谈玄。
谈玄摊开双手,一脸无辜。
这是一个意外,他此前可从未有过乌鸦嘴的技能。
裴戎意味莫名地在人肩头一拍,勒紧缰绳,一声呼喝,驾驭骏马自高崖一跃而下。
谈玄扬脖探头,目测山崖高度,口中啧啧。
俯身,拍了拍胯/下骏马的脖子。
“马老兄,我俩可没有裴大爷的本事。老老实实躲在后边,呐喊助威,如何?”
褐马打了一个响鼻,表示同意。
谈玄哈哈一笑,从后颈拔出折扇,缓缓展开。一人一马,转向斜坡,优哉游哉地小跑下去。
劫道的匪徒杀至近前。
一色褐黄胡服,利于用黄沙隐蔽身形。腰绑革带,挂满钩爪绳索弯刀等物,奔跑时叮当作响。面孔用布巾包裹,只露一双眼目。
犹如水中鲛人,在松软沙地中穿梭自如。
一人用听不懂的语言发出号令似的咆哮。
数十枚尾接绳索的钩爪被用力掼出,哐当哐当,抓扣车辙,绵密脆响。
碌碌滚动的车轮猛然一震,马车被绳索绞紧,钉死在地,不得寸进。
随后,三十来人,从拽绳后仰的匪徒背后跃起,落在绳索之上。
身形微蜷,抽出弯刀,足尖点索,向马队疾驰而来。
面对偷袭,商崔嵬十分沉着,一个旋身,落在车辆前。
青川引出鞘,如泻一泓秋水,剑光去如碧涛,划断绳索。
“斩!”他沉声喝道。
慈航弟子拔出利剑,整齐划一,几轮剑光劈下,麻绳散开,嗖嗖缩回。
踩在绳上的沙匪失了依凭,纷纷跌落。
“冲过去!”
商崔嵬手腕缰绳,扬鞭催马。
唏律律,蹄声急碎,马奔如飞。
三十多辆马车练成一线,在慈航弟子的护卫下,犹如战车阵,向前方冲去。
他们奔得极快,扬起飓风沙尘。
然而,拦截在前的沙匪却神色镇定,仿佛他们的胸膛是铜墙铁壁,滚滚车轮奈何不得。
下一刻,商崔嵬知晓了,敌人为何无所畏惧。
即将短兵相接之时,疾驰的马蹄猛然一沉,陷入地底。像是被捕兽夹钳住四肢,骏马凄厉哀鸣,刹不住脚步,侧身翻倒,重重落地。
跟随在后的慈航弟子也是同样,惨烈无比,摔得人仰马翻。
商崔嵬反应不及,被狠狠摔向远处。
侧身滑过地面,用力一抓。入手非是坚实的土地,却是松软的泥沙!
眉头锁起,瞬时明白,所遇匪徒不仅来者不善,且早有准备。
此处应是他们设下的圈套。
那看似连绵百里的山垣,延伸此处,便已断绝。前方是黄沙聚成的沙丘,高高隆起,与山垣连接一片。
沙匪们在上面覆一层石灰粉和挖来的泥土,再种上零星草木,将之伪装得与山垣一般无二。
商崔嵬乍眼望去,竟未瞧出端倪。
心中懊丧,忽觉天色微黯,商崔嵬扭头看去。
左右各五名沙匪撑起一张巨网,向他们罩下,打算将摔下马背的剑客们一网打尽。
商崔嵬翻身一滚,青川引刺入黄沙,剑身柔韧,弯成一道月弧。左掌拍向沙土,借助剑身回弹之力,撞向罗网。
长剑刺出,引千锋万影,片片碧光缀连,若鹏翼舒展。
罗网霎时分崩离析。
这时,埋伏在黄沙中的沙匪,已经突至眼前。
他们排列井然有序,攻势富有层次。每一个进攻者身边,有一名守护人。若第一排人被击退,第二排人便会执刀上前,补上阵型的缝隙。
“起来,结阵!”
商崔嵬昂首屹立,扬起长剑,宛如一面军旗,召唤慈航弟子们集结麾下,预备反戈一击。
目光于敌阵逡巡,心中惊疑。
如此令行禁止,训练有素,敌人不像是简单的沙匪,更像是……
尚未细想,背后吹来一阵轻柔的风。
仿佛大漠最寻常不过的风声,却令商崔嵬心头一悸。危弦紧绷,指尖轻颤,尖锐警示他,危险、危险!
来不及回头,倒转剑锋,贴身后刺,青川引登时遭受重击。
刀锋缠上剑刃颤动起来,极有节奏,像是应和某种韵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