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天穹, 变幻莫测, 上一刻晴空万里, 下一时云浪翻涌。
风澜云涛,霞光粲然, 时光仿佛凝结在这一刻。大风刮起,黄沙舞成漩涡,远处传来风声于空谷间的回响,似晚钟暮鼓。有蝎子翘着尾巴, 窸窣爬过,回头去瞧身形交叠的两人。
靠得很近, 鼻尖是汗水与尘沙的味道。
穆洛直率豪爽,身上惯有一种天塌不惊的气质, 纵使面对万军对垒, 也会肆意玩笑。
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难倒自己的事情,自至此刻。
拇指摩挲在裴戎眼角,霞光照着面孔,洒入眼中, 柔和了边角,令这个豪爽的男人显露出不相称的温柔。
“怎么……哭了?”
裴戎紧抿双唇, 墨瞳发沉, 定定看着穆洛。
眼神凶狠,穆洛几乎以为他会在自己脸上扯下一块肉, 结果却是被人用力掼开。
再次栽倒,穆洛抹了一把脸上黑灰, 莫名其妙。张口想说点什么,却见裴戎大步流星,越走越远,一点没有要等他的意思。
翻身站起,拉住皮袄,将杂七杂八的东西利落一裹。
“喂,裴兄弟,等等我。”
裴戎的背影微微一抖,缓缓攥紧刀柄,绷出苍白的骨脉。头颅低垂,一言不发,加快步伐。
穆洛将皮袄甩在肩头,快步追来,裴戎的玉坠在他锁骨上晃悠。
“就摸了一下,你闹什么脾气?”
裴戎握刀之手越攥越紧,靴下积起沙尘,衣袍牵起清风,身影快到拖出余影。已非快走,而是全力奔跑,仿佛身后跟着一头可怕的猛兽。
穆洛瞪大眼睛,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不甘心被人莫名抛下,牟足劲儿地追赶。
天高地迥,云沙涛涛,沙垣连绵万里,筑成戍守北方大地的长城,曝晒不死的胡杨是岗哨上唯一的戍卫。
一前一后,两道人影,衔尾追逐于万里沙城之上,仿佛无声驰骋的野狼,衬着无垠天地,寂寥,又苍凉。
裴戎身法迅捷,比穆洛高明。
穆洛使出吃奶的劲儿,只能勉强跟上。半个时辰后,他自己累得气喘吁吁,白汗如浆。
喘一口气后,醒过神来。
迷途荒野,缺水少食,还在烈日下狂奔,不是自己找死么?
于是停下脚步,盯着裴戎背影看了一会儿,毅然转身。
没走几步,耳尖微动,回头一瞧。
那个逃命似的人停了下来,默默跟在他的身后。
穆洛目光一闪,当机立断,折身扑去。
裴戎随时保持戒备,侧身一避,按人肩头,勾腿一撩,不留情面地将人撂倒在地,盯着他缓缓后退。
穆洛来了脾气,眼神凶狠,翻身而起,拔腿就走。
“好,厉害,有本事别跟着我!”
裴戎沉默如岩,仿佛一点听懂人话,只紧紧缀在穆洛身后。
距人十步之遥,不会近一步,也不会远一步。
穆洛被折磨得无可奈何,抓起沙子抛他。
“朋友、大侠、英雄,你到底想怎样?”
裴戎侧身避开抛来的沙子,琅嬛阁中杨素留给他的话语在耳畔回荡。
“去古漠挞看看吧,那里一定不会令你失望。”
穆洛的身影倒映在瞳眸里,被风沙刮久了,恨不得抠出来那般生疼,但他不肯闭眼。
杨素暗示的人会是他么?他会是我的兄弟么?
望着穆洛与自己相似的眉眼,心中生出激动的念想。
半生坎坷,杀孽深重,他本以为自己这样的人不受老天待见,能够再见阿蟾足矣,从未想过尚有亲人在世。
不,这不是一般的亲人,而是他的同胞兄弟。
或许他们还在萌蘖初发时,浑为一体,在娘亲腹中孕育分化,真正的血肉相连。
或许在那朔风凛冽的昆仑山巅,他们曾在出生的那一刻一同哭泣。
或许有人抱起两个孩子时,他们双手相牵,直至兄弟缘分被人狠心斩断。
或许还有许多个或许,但那些皆不重要。
如今,再度重逢,裴戎惯于忍耐,表达不出过于激烈的情绪。但在他心中亮起一盏明灯,照亮他未烬长夜中踽踽前行的步伐。
然而,他又深切惧怕着,这会是一个陷阱。
若真是一个陷阱,他怕他会疯掉。谎言揭破,心中那盏微弱的明灯熄灭,而他将迎来永恒孤独的命运。
裴戎周身散发着矛盾痛苦的气息,眼眶干燥,却蒙着一层灰雾,仿佛随时要落下泪来。
穆洛看着这个悲伤的男人,按住胸口,呼吸微滞。
虽不知对方悲伤的原因,但他心脏狂跳,在为这份悲伤而心痛。
穆洛再度站住,同样的,裴戎也停下步伐。
他抓了抓头发,模样甚为烦躁。
忽然大步向裴戎走去,看见裴戎又打算逃避,怒道:“站住,别动!”
裴戎被这吼声震住,后退的步子迟缓了一瞬。
就在这一瞬的功夫,穆洛张开怀抱,拥住了他。两人胸膛结结实实撞在一处,穆洛揽着他肩膀,在后背上拍了拍。
胸腔颤动着爽朗大笑,身上一股汗味儿。
裴戎挣了挣,却被对方拥得更紧,嗓音沙哑:“你做什么?”
穆洛下颌在他脖侧一蹭,懒洋洋地笑道:“你那副表情,不就是想我这样么?”
裴戎身躯微微发颤,抬手搂住肩背,紧紧揽了一臂,将人反压入自己怀中。
这一个拥抱,抱了很久。
久到鸣啸的飞鹰在茫茫天际消失成一点。
久到凛冽的天风从滚滚苍云中拉扯出一线天。
穆洛懵懂,裴戎无言,唯有搏动的心跳在诉说着阔别多年的想念。
最后,裴戎率先松开他。
穆洛微微有些脸红,不明白他们两个大男人,怎么忽然就在光天化日之下肉麻了起来。
裴戎收拾好心情,屈膝半蹲在沙丘上,抓起一把黄沙洒下,测量风速与风向,又抬头,观察了一会儿太阳的位置。
确定好西方,迈步启程。
“我们浪费了大半日,接下来,务必节约体力与时间。”
“别再胡闹了,走吧。”
穆洛一脚深一脚浅地跟着他,指着自己鼻子。
“我胡闹?你们汉人都是这么不讲道理的么?”
裴戎头也不回。
“你这副相貌,不是汉人,还是胡人?”
穆洛将手盖在眼前,挡住直射而来的阳光,笑道:“我虽是汉人的种,但自幼被抛弃在大漠里。”
“喂养我的是龟兹女人的乳汁,给我衣食与避风之地的是一个乌孙人。我随一个蒙兀人学会骑马,又在一个鲜卑人的指点下习刀识刀。”
“除了这具身体的血脉,我与中原毫无牵连。”
讲着被遗弃的过去,像是讲着别人的故事,眼中没有丝毫阴霾。
“在我看来,生恩莫如养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