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戎拔下拿督的旗帜, 握紧苦海大纛长杆用力, 将之牢牢插于城楼高处。转身走去面朝内城的护墙, 沾满泥土的靴底在萎顿于地的狼旗落下足印。
他抬起一腿,蹬在栏杆上, 将秣马城的版图尽收眼底。城池效仿中原制式,四四方方,纵横交错的街道将各个坊市分割开来。更北一些是拿督驻军的营地,由褐黄的墙垣围了一圈。
苦海与大雁城联军的进攻效率极高, 一方纪律严明、精于杀戮,一方气势高涨、斗志昂扬。秣马城守军虽有万人, 但多年未经战事,被这里繁华的生活腐化, 狼群退化为家犬, 不少军官们的腰腹赘肉横生。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城池破得这般轻易,加之都尉被斩群龙无首。他们在联军猛击之下很快溃散,无数人被杀被俘。
接下来,是打扫战场的时间。
源于众生主好洁的脾性, 苦海有一个规矩,攻下的地盘须尽快恢复整洁, 让主持战局的头领能踏着干净的街道而非一地血污, 欣赏他的战利品。
杀手们从城里征召了一群苦力和五十来辆板车。每辆板车分配四人,一人前方拖拽, 一人后方推行,两人分列左右将尸体抬起抛上车板, 从城门口开始收敛尸骨。又驱赶了上百名壮汉缀在车队尾后,洒水清扫,将街道洗出原色。
不时有大雁城的人马从清道人身边匆匆行过,押解着俘虏向秣马守军营地而去。以前那里是他们夸耀武功的所在,此刻却成了战败者的囚笼。
裴戎目光移向更远处,在东南街角瞧见穆洛。他像是打得热了,将那身破旧皮袄围于腰间,布满汗水的腱子肉泛着蜜色的光亮。用手指着六个拿督士兵,冲三名苦海杀手大声咆哮。
六个拿督士兵满脸血污,一动不动地抱头跪在地上。而三名苦海杀手手里亮着刀子,看模样应是按照苦海“不留后患”的习惯,打算直接宰人了事。
而他们对面的穆洛像是一头发怒的雄狮张牙舞爪,直接将面孔怼在其中一名杀手脸上,近得几乎要亲上对方,唾沫星子直往人脸上溅。
虽然离得远,看不清口型,但裴戎能将这个直肠子的意思猜个大概。约摸是在怒斥杀手们不讲战场规矩,自古降者不杀。
苦海杀手在江湖地位极高,嚣张横行惯了,若是遇到其他人同他们讲道理。直接一刀将活人劈成死人,踩着尸体问他还讲不讲道理。
奈何眼前之人疑似裴刺主的手足,而裴刺主又是御众师的心肝儿。于是,这穆洛等同于御众师的心肝手足……视线无意间抬起,看见裴戎高居城楼正看着自己这边儿,越发不敢同穆洛拔刀呛声,只好垂手静听,被训得面无人色。
穆洛不知就里,见三个冷酷的杀手在自己面前像是三只战栗的鹌鹑,只以为用大义感化了对方,十分快慰。
对自己暗夸一句:好样的,你实在是个做老大的料儿!
一面招呼属下接收俘虏,一面转头将笑成花儿的面孔贴在王十郎脸上,胳膊长抻,夹住明珠少主的脖颈,勒得人翻了翻白眼,又冲急得跳脚的胖管事臀上踹了一脚,半是邀请半是胁迫地将人拖进附近的酒肆。
期间隐约响起王十郎的哀叹,他锦袋里的银子又要被这蛮子给糟蹋干净了。
裴戎安静地看着这一切,眉眼与唇角皆自然弯起,犹如春风中的细柳。
身侧光线一暗,御众师从身后拥住他。后背与胸膛亲昵相贴,他贪恋着阿蟾肉体的饱满与温暖,给人以踏实与心安。
自离白玉京起,先是遇见打秋风的大雁城阻击,后为从摩尼俘虏口中套取情报费尽心机,再以渺渺凡躯对战无极殿尊,最后狂袭三百里夺取秣马城……精神一直如拧紧的牛筋绷在弓上,难得一口喘息。
此刻终于能有片刻安宁,两人皆未说话,只静静瞧着联军清扫战场。
然而,裴戎实在不是个闲得下来的人,天生的劳碌命,须臾开口问道:“秣马城包括铁氏聚落及其附属的西流沙矿区,地盘堪比苦海中、外两岛,想要找出明尊圣火非是易事,你有何筹谋?”
御众师手指挟住下颌,令人转向自己,目如秋水一般动人:“定要在这个时候,谈这种事么?”
裴戎道:“这个时候不谈,什么时候谈?”
“你当真不明白?”对方笑说。
两张脸离得很近,轻缓的呼吸缠绵交错。裴戎已经很熟悉这张面孔,但每次看到那稠如鸦羽的眼睫在目光深凝时的一颤,依然会被惊艳。
在他心中,这副形容已是世间绝顶。但如一行大师一般的江湖老人谈及往事时,依旧会对昔日的慈航道君表达浓浓的怀念。
实在想象不出,李红尘还能怎样的更好呢?
走神间,眼前光线暗下,对方俯身靠近了他。
御众师未能成功,嘴唇被人及时捂住。
裴戎从他怀里挣出,转身面对男人,神色有些肃然。
“你身上的香味比几日前更重几分,你的情况恶化得很快,时间紧迫,浪费不得,待你涅槃重生之后……”肩臂微微一抖,猛地将手收回,湿软滑过的触感残留在掌心。
御众师唇瓣微微湿润,看上去更加丰润柔软,看着坐立不安的裴戎,好整以暇道:“待我涅槃重生后……什么?”
裴戎有些发窘,定了定神,拿出苦海刺主对待任务时的沉着态度:“待你涅槃重生后,多少情爱谈不得?”
说这话时下颌微抬,那线条冷硬得迷人。
御众师看着他,眼睛像是月夜下的深海,水面浮着薄雾,让人看不到深处。笑了笑,放下将人困住的臂膀,转身落下一声轻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