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死劫[VIP]

周鹤没说话,也没动。

他只是平淡的看着前方,脚底下的阴阳和身边的八卦都没有像往日那般隐去,反而是照亮了整个阵。

所有的黑暗在光亮面前无处可遁,将遮羞布全部扯下。

这个阵哪里是什么黑暗的,只是无尽的黑雾萦绕纠缠,才会让这里看上去没有一丝光亮。

而邬篦,便是在强光下现身。

他明明与这些黑雾纠缠不清,可现出来的身影却是白色的,还隐隐带着金光流转。

若是放出去,谁都不会察觉到他现在不过是一个没有躯体的魂魄。

因为先阴之体,他离了身体仍旧能活。

也因为他是玄师的祖师爷,他不一定非得同什么人融合,他可以自己立足于世间。

这不过是一道虚影,周鹤并不能瞧见他的相貌。

但他能够想象得到,这位曾经被誉为半神的祖师爷的魂魄现在定是满身的裂痕,看上去狰狞无比。

邬篦看着周鹤怀里的宁绥,白光波动,心头涌起嫉恨:“是我教你四大,是我将你从那瘠薄之地解救出来,亦是我教你识字、教你做人,甚至于你的名字都是我给你的。”

他原本冷静的声音越说越急,还隐隐带着怒火:“可凭什么?你愿意为了他违背你的原则,却不愿意给我?我是你的师父……我于你有莫大的恩情。若不是我,岂能有今日的你?!”

周鹤搂着宁绥的腰,任由其趴在自己的肩头,他宽大的袖袍覆在宁绥的背上,几乎要将宁绥藏在自己的怀里。

他平静的看着邬篦的虚影,语气轻松:“凭你只是我师父,而我喜欢他。”

他捻了捻自己的手指,嘴角带笑:“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若不是如此,怎会以此来威胁他?

许是因为周鹤并没有将锋芒对着他,这叫邬篦稍微从嫉恨中走出来了点。

他看着宁绥的后脑勺:“……他的确很吸引人。我还是头一次见过原则性如此强,用规矩将自己束缚的理智而又冷静的人。他从来没有出现过意外,有也是因为你。”

邬篦似乎是笑了下:“还真是叫人……”

他这话出口,阵法里头的黑雾再一次翻涌,就连白光都起了波动。

就算他极力想要克制,他也始终压抑不住自己对宁绥与周鹤的嫉妒、以及艳羡到扭曲的情绪。

宁绥和周鹤结合在一起,就是他最想成为的存在。

可他什么都得不到。

“你再多看他一眼,”周鹤抬了抬手,手里赫然出现了一把冰刺形成的剑:“我不介意就此将你诛杀。”

他嘴角勾着一抹弧度,眼里的笑意却凉的比他手里的冰刺还要刺骨:“你应当知晓我并不在意这个世界会怎么样。”

邬篦瞧着他眼里几乎快要压抑不住的猩红,忌惮的同时却又忍不住讥讽:“怎的?不会再对为师心软了?”

周鹤偏头:“我以为你晓得那是在还你的情。”

他漫不经心道:“当初放你一条生路,后来任由你从他的灵魂中离去……不过是还你的解救之恩以及教养之情。”

他手里冰蓝色的剑映衬的他的手宛若刀锋般凛冽:“今日,还你没有吞噬他的恩情。”

他话音落下之时,周遭的气压瞬息万变。

原本平淡温和的人此时像是睁开了眼睛不再假寐的猛兽,那双深邃的眼眸带着厉光和杀意,令空气都凝结。

周鹤没有过多的动作,但他身后却是出现了无数的冰锥。

尖刺直指邬篦的虚影。

他和邬篦都清楚,这并不是纯粹的冰。

若是被这些冰刺穿过,真正损伤的只会是灵魂。

只有最强的术士才可以做到。

“但你故意设套引.诱他。”

周鹤淡淡道:“故意激他……这笔债我也要讨。”

语毕,数不清的冰锥直直的冲向了邬篦。

带着破空之势,穿透了纠缠的黑雾。

邬篦抬手一挡。

原本绵柔的黑雾化作坚盾拦在他身前,饶是如此他还是察觉到了吃力。

尤其更令他心惊的是他知晓周鹤没有尽全力。

哪怕他也清楚自己现如今能发挥出来的实力不过冰山一角,可周鹤又何尝不是?

“你还真是……”邬篦咬牙:“他不知晓你是个什么东西吧?若叫他知道,他可不会再手软放下自己的提线了。”

周鹤没答话,只是擦过他向邬篦掠去的冰锥越发的迅猛。

但其实是很诡异的。

冰锥撞击在黑盾上,理应形成如鼓点急促的沉闷撞击声,可实际上所有的声音都被黑雾吞没。

连同带着八卦的亮光微微闪烁的冰锥一起消失。

只有冰锥划过的风啸声残存在这个阵法里头。

邬篦透过黑雾瞧着他寡淡的眉眼,清楚自己踩到了周鹤的痛处。

按理说他这个做师父的理应宽慰他一番,可邬篦却像是抓到了什么,讥嘲道:“他那般痛恨妖邪,恨不得除尽天底下所有的邪祟,他生母亦是因为妖邪而死,更别说他外祖一家全部丧命于大妖手中。”

邬篦放声大笑:“无归,我的好徒儿,你说若是叫他知晓一直纠缠着他的我,是因你亲手放过才导致我与他难舍难分;若是叫他知晓你这位人们心中无上的道长神明是什么东西,你说他会不会恨不得将你食肉寝皮?”

周鹤瞧着他扯了扯嘴角。

邬篦看着他眼里淡淡的讥讽,深知他已激怒了周鹤,就在他等着更加迅猛的攻击袭来时,周鹤忽地停住了冰锥。

他微微偏头:“你方才说什么?”

这是彻底生气了。

邬篦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从周鹤身上找到一丝胜利的快感。

然而周鹤的下一句却是:“难舍难分?”

男人的嗓音低沉,原本醇厚温吞的声线带了点冷意,像是山巅积雪下暗藏的白花。

而下一刻,周鹤漆黑的眼眸瞬间变成了暗红。

那是比血还浓还艳的颜色,这一抹红也叫周鹤那张原本温和总是自带圣光的脸变得凌厉起来。

他不再是那个神明,而是立于王座之上,毫不留情的踩踏着尸骨的暴君。

邬篦为此感到心惊。

也为此感到不可思议和无尽的嫉妒。

他这个徒儿,总是笑着,对很多事都无所谓,所以瞧着脾气极好。

但只有他会在对上他的视线时不自觉地移开,因为现如今世上只有他一人知晓他究竟是什么东西。

他以为他不会在意什么。

也不会为了什么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

毕竟当年即便是他想要吞噬他,他都只是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再无别的情绪。

如今只是这么个小屁孩,就叫他能为一个措辞而要冲破封印……

邬篦在扭曲中仍旧讥笑着:“疯子。我果真没有看走眼。”

那日初见他,邬篦便在他平静的面容下窥到了点疯执与阴暗,但他的确藏得很好。

以至于在此时才展露一二。

周鹤捻着手淡淡的睨着他,明明开了点封印,却没有动手:“我说过这次会放你就会放你。”

他松开自己的指腹,轻柔的替宁绥顺了顺被风掠起而凌乱的发丝:“小朋友爱憎、恩怨分明,我得替他还了这份情。”

“还有。”

他漫不经心道:“早在你以天地为阵设下囚牢那一刻起,你便不是我师父了。而在他替我取名为周鹤时,我便不是无归了。”

邬篦看着他的淡定自若,心里的偏执又稍稍平息一点,好似又回到了原本的模样:“……你就如此随意的割舍掉了为师和你的过去吗?”

他平和了一点,又开始疯癫:“你割舍得掉吗?!你的骨子里全是他厌弃憎恶的东西!你注定——”

他话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

周鹤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令他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邬篦不可思议的瞧他,似乎在这一刻才后知后觉的明白了什么:“你、你竟然……?”

“我很早便同你说过。”周鹤轻快的摩挲着宁绥的后颈:“如若他真的过不了那关,死在他手上好像也不错。”

所以在潭州魅的幻境里,宁绥朝他甩线时他没有一丝一毫的避让。

即便在那漫天毫不掩饰的杀意里,周鹤的的确确感觉到了点钝痛。

像是没有磨过的刀在他心上来回撕拉。

他知道他其实是难过的,但他并不在意。

左右他也活了这么漫长的年岁,他的宁宁要是真的想杀他,那便让他杀好了。

只是周鹤没有想到宁绥的线会在他面前落下去。

那一瞬间周鹤看见宁绥身上所有的尖刺与锋芒都落了下去。

在寂静中冲他露出了柔软的肚皮,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昭示了他压抑的、隐晦的所有感情。

邬篦看着周鹤就知晓自己输了。

当初他听见周鹤随口同他说“那他杀了我就是了”,还以为不过是他敷衍他不想同他多聊才这般说。

可现在……

他知道周鹤真的能够做到。

邬篦张了张口,所有的不甘都化为了卑微的涩意:“……我的身体。”

周鹤扬眉,邬篦缓缓道:“你把我的身体还给我,我保证再也不会出现在你们面前。你想同你这徒儿游山玩水也好,想让他杀了你也罢,左右与我无关。”

周鹤略微思忖一番:“他出生那日是你保下了他是吗?”

邬篦冷漠道:“不是,我只是为了给自己寻一处庇护之地。”

“在黑蛟那。”周鹤收起了阴阳八卦,一双猩红的眸子也变回了深邃的黑色:“你得凭自己的本事去拿。”

他将宁绥打横抱起:“至此你与我们的恩情两清,下次再见若是宁宁要动手,我不会拦着他。”

邬篦动了动手,到底还是没有拦周鹤直接破阵而出。

他知道在他起了贪念的那一刻,周鹤便不会再自称“我乃巫山祖师爷弟子无归”了。

他念了点旧情,没改去无归的名字,也没同世人说他做了什么。

但后来他对宁绥动了邪念,周鹤便连无归这个名字都不要了。

宁绥做了个梦。

他很清楚这是自个儿的梦。

因为他又回到了无归山。

是他第一次上无归山的情形。

父皇牵着他的手,领着他一步步走长长的青石台阶。

从无归山山脚上往上,无归山过于挺拔了,那青石台阶也过于迂回了。

若是平时,他父皇定是没这耐心,直接踩卦起巽字,借助东风一路往上。

但这次他父皇却是规规矩矩的牵着他一步步往上走,一个台阶也没有落下。

他也没有穿着龙袍,更没有带什么侍从。

宁绥在路上时便听人提起过了。

这是无归山的规矩。

要想求见无归道长,便要走过这四千多青石台阶的山道。

外界的人都说是考验,其实不然。

聪明人都知晓,这是无归道长不打算出山也不想见人,便用了个委婉的法子劝退。

至于那些又蠢又执着非要爬完这四千多的阶梯来见他的人?

无归道长当然也会被这点毅力折服。

但无归山山势陡峭,至今还真没有人爬完。

宁绥迈着自己的小短腿一步步往上。

其实他的双腿已经十分酸胀了,甚至因过度的疼痛让他隐隐有点要失去知觉。

可他的神色仍旧没有半分的波动。

即便他的背后已经被冷汗浸湿。

他父皇低头看他:“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