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前世番外6

大厦将倾, 裴椹也早明白自己不可能力挽狂澜,只是能守一天是一天,不知哪天就会守不住。

可笑金陵自恃有长江天险, 胡人定不能过江。

面对他一封又一封急报, 李桢仍认为他是见“勾结”西南叛军一事败露,为自保而夸大形势, 好养敌自重, 抓着兵权不放。

面对北边的胡人和身后朝廷的两重压力, 裴椹不知自己为何还在坚持, 亦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或许是曾读的圣贤书说“知不可为而为之”,或许是西南的李禅秀还在坚持,曾经的陆骘在坚持, 还有无数没有南逃的百姓在坚持……

但复发的伤病和金陵的责难, 像山一样就快压到他。

在不幸发生前,裴椹或许是有预感的。

那天清晨, 他将养在身边十几年的金雕小黑放飞, 让它去寻找伴侣。

金雕的寿命在二十年左右, 这么多年,小黑为他风里来雨里去送过无数信, 还曾被胡人射伤过翅膀,险些丢命, 已经是只身有伤病的老雕了。

剩余的年岁里, 他想应该让对方休息了。

“去西南吧,和白首一起,替我好好守在他身边。”

他摸了摸小黑不在油亮的黑羽, 轻声叹道。

那天他的旧伤也忽然没那么疼, 身体仿佛一下回到十几岁少年时那般轻快, 折磨他多年的病痛好似一下消散了。

他穿上甲衣,第无数次熟练地扣上钩扣,戴上帽盔,头回地走上战场。

或许他知道这是他的归途,毕竟大势已去,天命难违。而这些年,他也早已撑到极限。

身体被万箭穿透,向后倒入江水时,他心中涌现无数遗憾,遗憾当年昏迷失忆,没能阻止胡人撕破西北防线;遗憾后来被李桢调去最东线,没能及时救援陆骘,致使好友丧命,本就风雨飘摇的山河进一步沦陷;遗憾未遇明主,后来一个人独木难支,没能守住淮河;遗憾没实现年少时的承诺,为永远留在北地的并州军敛骨,遗憾……

无数的遗憾,在他浸没江水之际,从眼前划过,最后在早被染红的江水中,眼底停留着一个在梦中曾反复出现,却从不敢轻触的身影。

那人在眼前的血色中缓缓转身,含笑看向他,说:裴将军,终于见面了……

裴椹轻轻伸出手,触及水面,却如镜花水月,眼前的身影霎时消散无踪。

他彻底闭上眼,身体骤然沉向江水的深处,如同心底那最不能言说的遗憾——是没能见他一面,没能将心中歉意说出,没能告诉对方,他的……情意。

他们相识的太晚,身份有别,各自承担着责任。李禅秀有李禅秀的责任,他亦不能越雷池一步。

山河破碎,风雨飘摇,他们都不能任性而为,只能彼此坚守。

如若可以,裴椹多希望他们都只是普通人,没有身份立场的不同,没有各自的责任和国事担在肩头。

那样的话,即便对方是男子,即便为世俗所不容,他也一定会向对方表达心意。

他可以脸皮厚一些,他本来也不是什么君子。只是在李禅秀面前,他下意识端着,维持美好的形象罢了。

他们会结成平凡的夫妻,住在平凡的村庄里,他力气大,可以种田耕地,殿下力气弱些,可以读书写字。

若胡人没来,他们就平安度过一生,若胡人又来,他们就同生共死……

裴椹闭上眼时,如此遗憾地想着。

被他放飞的金雕在江上嘶哑唳鸣,久久盘旋,不愿离去。

风雨悠悠,江水悠悠,荡尽无数血色与浓愁。

在淅淅沥沥的雨水声中,裴椹战死、金陵失守的消息,越过千山万水,越过重重雨幕,传到了西南。

刚经历一场寒毒发作的李禅秀收到他的死讯,失手打翻了伊浔端来的汤药,心口忽然窒息般地疼痛,怔然泪下。

裴椹从未想过,在他战死后不久,李禅秀同样走到了生命的终点。

他一直以为对方会比他活得久,他让小黑给对方送信,告知局势艰难,自己可能要守不住,劝对方将来能守便守,若是在不能,不如退回西南,再做图谋。

毕竟西南多山地瘴气,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胡人就算攻下金陵,一时半会儿也很难啃下西南。

然而他没料到,小黑在江面哀鸣盘旋时,被胡人射中,和他一起沉入江水中。

李禅秀没收到他的信,或许即便收到了,也不会按他设想的去做。就像他不会放弃守长江,弃防线南逃一样。

李禅秀在收到裴椹的死讯,吐血之后,反倒冷静下来。伊浔和丹恒来劝他吃药,他也没吃。

当年师父孙九在外游历数年后回来,忽然再次劝他找个男的一起练那口诀。

他那时才知,原来师父那些年一直在替他寻找解寒毒的办法,后来实在寻不到,才回来告知,他的寒毒不能不解,否则会有性命之忧。

可李禅秀无心成亲,更不愿为了解寒毒而和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做那种事。

师父孙九已在两年前去世,如今他寒毒接连发作,时常吐血。尤其收到裴椹死讯后,心痛难忍之余,身体脉象杂乱,已是大限将至之象。

他冷静地安排伊浔等人南撤,自己留下来替他们抵挡胡人。

伊浔还丹恒等人都不愿意,可在他淡声说出“这是命令”时,只能听命遵从。

将一切都安排妥当后,李禅秀和留守的将士们静静等待将撕破黎明的战火到来。

最终,他为自己选择了和裴椹一样的结局,战死江边,倒落在冰冷江水之中。

他因身中寒毒,自幼畏寒,鲜少敢碰冷水。但在身体砸进江中,溅起水花的那一刻,他心中却有一种轻松,如同肩上的担子终于卸下,背负许久的命运终于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