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厦将倾, 裴椹也早明白自己不可能力挽狂澜,只是能守一天是一天,不知哪天就会守不住。
可笑金陵自恃有长江天险, 胡人定不能过江。
面对他一封又一封急报, 李桢仍认为他是见“勾结”西南叛军一事败露,为自保而夸大形势, 好养敌自重, 抓着兵权不放。
面对北边的胡人和身后朝廷的两重压力, 裴椹不知自己为何还在坚持, 亦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或许是曾读的圣贤书说“知不可为而为之”,或许是西南的李禅秀还在坚持,曾经的陆骘在坚持, 还有无数没有南逃的百姓在坚持……
但复发的伤病和金陵的责难, 像山一样就快压到他。
在不幸发生前,裴椹或许是有预感的。
那天清晨, 他将养在身边十几年的金雕小黑放飞, 让它去寻找伴侣。
金雕的寿命在二十年左右, 这么多年,小黑为他风里来雨里去送过无数信, 还曾被胡人射伤过翅膀,险些丢命, 已经是只身有伤病的老雕了。
剩余的年岁里, 他想应该让对方休息了。
“去西南吧,和白首一起,替我好好守在他身边。”
他摸了摸小黑不在油亮的黑羽, 轻声叹道。
那天他的旧伤也忽然没那么疼, 身体仿佛一下回到十几岁少年时那般轻快, 折磨他多年的病痛好似一下消散了。
他穿上甲衣,第无数次熟练地扣上钩扣,戴上帽盔,头回地走上战场。
或许他知道这是他的归途,毕竟大势已去,天命难违。而这些年,他也早已撑到极限。
身体被万箭穿透,向后倒入江水时,他心中涌现无数遗憾,遗憾当年昏迷失忆,没能阻止胡人撕破西北防线;遗憾后来被李桢调去最东线,没能及时救援陆骘,致使好友丧命,本就风雨飘摇的山河进一步沦陷;遗憾未遇明主,后来一个人独木难支,没能守住淮河;遗憾没实现年少时的承诺,为永远留在北地的并州军敛骨,遗憾……
无数的遗憾,在他浸没江水之际,从眼前划过,最后在早被染红的江水中,眼底停留着一个在梦中曾反复出现,却从不敢轻触的身影。
那人在眼前的血色中缓缓转身,含笑看向他,说:裴将军,终于见面了……
裴椹轻轻伸出手,触及水面,却如镜花水月,眼前的身影霎时消散无踪。
他彻底闭上眼,身体骤然沉向江水的深处,如同心底那最不能言说的遗憾——是没能见他一面,没能将心中歉意说出,没能告诉对方,他的……情意。
他们相识的太晚,身份有别,各自承担着责任。李禅秀有李禅秀的责任,他亦不能越雷池一步。
山河破碎,风雨飘摇,他们都不能任性而为,只能彼此坚守。
如若可以,裴椹多希望他们都只是普通人,没有身份立场的不同,没有各自的责任和国事担在肩头。
那样的话,即便对方是男子,即便为世俗所不容,他也一定会向对方表达心意。
他可以脸皮厚一些,他本来也不是什么君子。只是在李禅秀面前,他下意识端着,维持美好的形象罢了。
他们会结成平凡的夫妻,住在平凡的村庄里,他力气大,可以种田耕地,殿下力气弱些,可以读书写字。
若胡人没来,他们就平安度过一生,若胡人又来,他们就同生共死……
裴椹闭上眼时,如此遗憾地想着。
被他放飞的金雕在江上嘶哑唳鸣,久久盘旋,不愿离去。
风雨悠悠,江水悠悠,荡尽无数血色与浓愁。
在淅淅沥沥的雨水声中,裴椹战死、金陵失守的消息,越过千山万水,越过重重雨幕,传到了西南。
刚经历一场寒毒发作的李禅秀收到他的死讯,失手打翻了伊浔端来的汤药,心口忽然窒息般地疼痛,怔然泪下。
裴椹从未想过,在他战死后不久,李禅秀同样走到了生命的终点。
他一直以为对方会比他活得久,他让小黑给对方送信,告知局势艰难,自己可能要守不住,劝对方将来能守便守,若是在不能,不如退回西南,再做图谋。
毕竟西南多山地瘴气,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胡人就算攻下金陵,一时半会儿也很难啃下西南。
然而他没料到,小黑在江面哀鸣盘旋时,被胡人射中,和他一起沉入江水中。
李禅秀没收到他的信,或许即便收到了,也不会按他设想的去做。就像他不会放弃守长江,弃防线南逃一样。
李禅秀在收到裴椹的死讯,吐血之后,反倒冷静下来。伊浔和丹恒来劝他吃药,他也没吃。
当年师父孙九在外游历数年后回来,忽然再次劝他找个男的一起练那口诀。
他那时才知,原来师父那些年一直在替他寻找解寒毒的办法,后来实在寻不到,才回来告知,他的寒毒不能不解,否则会有性命之忧。
可李禅秀无心成亲,更不愿为了解寒毒而和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做那种事。
师父孙九已在两年前去世,如今他寒毒接连发作,时常吐血。尤其收到裴椹死讯后,心痛难忍之余,身体脉象杂乱,已是大限将至之象。
他冷静地安排伊浔等人南撤,自己留下来替他们抵挡胡人。
伊浔还丹恒等人都不愿意,可在他淡声说出“这是命令”时,只能听命遵从。
将一切都安排妥当后,李禅秀和留守的将士们静静等待将撕破黎明的战火到来。
最终,他为自己选择了和裴椹一样的结局,战死江边,倒落在冰冷江水之中。
他因身中寒毒,自幼畏寒,鲜少敢碰冷水。但在身体砸进江中,溅起水花的那一刻,他心中却有一种轻松,如同肩上的担子终于卸下,背负许久的命运终于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