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番外 复活之春(下)

追声与循途 庸责己 10811 字 2个月前

本章BGM:马勒c小调第二号交响曲「复活」(Gustav Mahler - Symphony No. 2 in C minor – Resurrec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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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衍和L团的六场巡演将去往三个城市:L市、慕尼黑和阿姆斯特丹。第一场安排在了三月的第一个周六,地点是L团的主场;最后一场定在了四月的第一个周六,在阿姆斯特丹结束巡演。

第一场演出当天,穆康本着「都给我看好了我是Evan Lin老公」的孔雀精神,花了一小时将自己拾掇得花枝招展,于下午五点开车出门,去市里和Alex碰头吃晚饭。

Alex同为演员家属,自然也费心思地打扮了一番。两名大帅哥着一身出席音乐会的风骚正装,走错片场似的坐在街角咖啡店里啃披萨,无意间吸引了多道或费解或痴迷的隐晦目光。

Alex如坐针毡:「我们不该来这儿。」

穆康浑然不觉:「怎么了?」

Alex:「他们都在看我们。」

穆康毫不在意:「正常,我们好看嘛。」

Alex:「……」

吃完晚餐,两人从广场西侧的小巷走向演出场地。斜阳夕晖将不远处的音乐厅屋顶铺上了一层平易近人的金色,似乎连落日也流连难舍,期望与众人一道迎接这场盛会。

然而古典音乐会的演出,无论多么万众瞩目,场面大小也不过凡星演唱会的一个零头,既没有水泄不通的人流,也没有尖叫应援的粉丝。穆康和Alex站在大厅里排队检票,前后左右放眼望去,一半都是熟人。

两人入场后在第八排就坐,夏树已经到了,一看到Alex就站了起来:「Alex!」

Alex忍着笑说:「你好Summer。」

穆康:「哈哈哈哈哈哈。」

被嘲笑了多年英文名的夏树见怪不怪,一脸木然地问:「笑完了吗?」

Alex被穆康带着一同笑了起来:「真的很好笑。」

「我的名字翻译成英文是Summer Tree。」夏树无奈地说,「你觉得Summer好还是Tree好?」

Alex一边笑一边点头:「还是Summer好一点。」

这场音乐会只有两道菜:瓦格纳的《唐豪瑟》序曲和马勒二,没有中场休息,酒会安排在演出结束之后。卡洛斯·莫斯特领着几位头发花白的业界权威最后进场,坐在了穆康他们前面一排。晚上七点半,观众席准时灯灭,舞台灯光大亮,演出即将开始。

乐团首席首先走上舞台,朝观众致意,转身带领全团对音。

台上渐渐安静下来,演员各就各位。舞台左侧连接后台的门打开了,林衍大步走了出来,背脊笔直,姿态优雅,两手空空,连指挥棒都没拿。

他自台前站定,微笑着向观众简单致意,而后快步走上指挥台,双手指向管乐声部。

第一道开胃菜:《唐豪瑟》序曲。

这部长约12分钟的歌剧序曲上演率很高,林衍指过不下二十次。全曲以A调单簧管、E调圆号和大管合奏的「朝圣者的合唱」开头,引出瓦格纳创作后期最爱使用的剧本套路:神圣之爱与渎神之爱的矛盾,以及爱对人性的最终救赎。林衍的演绎几乎可以说是教学范本,韵味十足的绵延线条之下,戏剧冲突忽近忽远,信手拈来便将听众拉入了吟游骑士壮烈而挣扎的精神世界。

开胃菜吃完后,主菜即将上桌。合唱团鱼贯而入,与管风琴手一同坐在了高处,舞台由上至下里里外外逐渐塞满了人。若算上幕后声部,演一场马勒二需要近两百名演员。

乐团进行新一轮对音,观众席一通咳嗽。两分钟后,全团起立,林衍领着管小小和另一位女低音歌唱家,在掌声中走上了舞台。

夏树吓得连鼓掌都忘了,一把抓住了穆康。

穆康:「干嘛?」

夏树:「第一次看到小小站在这么大的乐队里。」

穆康:「慌啥,就第五乐章几句唱词。」

夏树心想我本来不慌的,被她说慌了,这会儿一看排场这么大,更慌了。

他小声问穆康:「你不慌?」

穆康稳稳地说:「不慌。」

这是林衍人生执棒的第一场马勒。他为此与穆康一道筹备了多年,然而直至出山巡演的此时此刻,依旧是乐界演出马勒的指挥家中最年轻的那位。台下坐着无数挑剔的乐评人,因认为「他太年轻」而心怀质疑之人不占少数。

英俊的指挥家直面黑暗,微微一笑,转身跨步走上指挥台。两位独唱演员在弦乐声部后方就坐。

音乐厅里安静得针落可闻,林衍环顾全团,每个演员他都叫得出名字,彼此间默契非常。指挥家背对观众,亲吻了一下婚戒,继而擡起手臂,一个呼吸间猛地下落,小提琴的急促震音猝然划破凝滞的时空。

如权威杂志所言,林衍的指挥风格细腻灵动。他的演绎常常有一个谦逊的开场,但马勒二的首乐章无法谦逊。

「这是一场关于生与死的哲学探讨。」穆康坐在书房里,捧着总谱对林衍说,「无关唯物与唯心,而是造物本质。」

全曲一开头便是带有死亡气息的提问。弦乐以紧张音色奏响葬礼前奏,音符细密,踏着庄严沉重的步伐,连接铜管引领的激昂重音,犹如一声兜头质问:死后的世界,谁在主宰?

「这部分没有实质对应。」林衍说。

「弗洛伊德的『本我(the id)』,也没有实质对应。」穆康说。

「纯意识的探讨?」林衍问。

「没错。」穆康说。

「那就没有答案。」林衍说。

「不需要答案。」穆康说。

这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音乐展现出美好与痛苦、生与死的衔接,然而衔接究竟落在何方,死后美景是否真实存在,林衍没有给出答案。他每描绘出一个丰满画面,便很快掷出另一个厉声疑问。优美与不堪呈现两个极端,矛盾贯穿始终,直至弦乐以拨弦齐奏宣告质问结束。

第二乐章的Landler和第三乐章的谐谑曲仿佛一个令人措手不及的转弯。

「这是马勒所有作品里最简单的一个乐章。」林衍说。

「『自我(the ego)』对应现实,现实简单而美好。」穆康说,「第二乐章尤其纯净,第三乐章才开始出现挣扎。」

如烟往事中遍布良辰美景,时而美轮美奂,时而活泼跳脱,让人忍不住怀疑现实与过去、美好与痛苦,是否真的值得探讨。然而针对「自我」的展现在半路被忽然舍弃,音乐突兀陷入自我厌恶,戛然而止。两秒后,女低音以幡然醒悟的「URLICHT」为引,将万物归属推向上帝:

O Roschen rot! (噢,小红玫瑰!)

Der Mensch liegt in groster Not! (人类身处极大的困境中!)

Der Mensch liegt in groster Pein! (人类身处极大的痛苦中!)

Je lieber mocht' ich im Himmel sein…… (我宁愿身在天堂……)

「总需要一个回答。」穆康说,「无论对还是不对。」

「上帝既是回答,又不是。」林衍说。

「超我(the super-ego),是一个黏合剂,平衡现实与精神。」穆康说。

「而矛盾永远存在。」林衍说。

音乐的回答再现了第一乐章开头的弦乐震音,交响曲渐渐现出宏大全貌。小号和长号奏出第一主题,而后在弦乐铺陈之下,圆号奏出激烈的第二主题,直至幕后声部自远方而来的重奏号角,犹如「超我」的启示录,承接台前短笛和定音鼓一见如故的回应。

林衍将目光投向合唱团。手掌落下的那一秒,混声合唱徐徐响起,为全场带来了所有人等候已久的、象征重生的凄美低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