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商枝,你是不是恩将仇报
温野菜不知来了几次百济堂, 还是头一回被请到内堂。
这里显然是周掌柜议事的地方,正中挂了张看不懂的字画,左右四把椅子, 两两相对。
他不懂什么规矩,亦步亦趋地扶着喻商枝, 在右侧的两张椅子上落座。
周掌柜给了面子,喻商枝没有继续打太极。
弗一坐下,茶水端上, 他就当着在座另外两人的面掏出了袖袋中的锦盒。
盒子一开, 都不必他多言, 周掌柜一下子就抻直了脖子。
“竟是麝香!”
温野菜睁大眼睛,看了看锦盒又看了看喻商枝, 浑然不知小郎中手里还有这种宝贝。
作为猎户,麝香是什么他也门儿清,过去还想过什么时候走大运猎一头雄麝, 取了麝香出来卖它几百两。
后来才搞明白,这林麝也不是随处都有,他在伏虎山上就从没看见过。
可是不妨碍他确信,这东西有多值钱,听说一块麝香就能换一块金子!
再仔细一看, 喻商枝手里的这一粒也算不上很小,如同一枚小药丸子, 黑黢黢的。
金子是换不成了,银子估摸能换不少。
而对面的周掌柜看得眼睛都直了, 像麝香这等东西, 对于自己的小药铺来说是可遇不可求的。
若真能把这一小块搞到手, 何愁没有门路卖到那些富户家里去, 转手就能又赚上一笔。
不过面对一个乡野小郎中,他还是端住了架子,不想暴露内心的渴求。
周掌柜决定沉住气,擎等着喻商枝开口。
这些小门小户出来的人,见过的世面不多,自己吓唬一下,价格便能压下去了。
可在周掌柜意料之外的是,自己沉得住气,这小草医居然更沉得住气。
甚至还游刃有余地端起了伙计送来的热茶,从品茶的动作可以看出,他绝对受过良好的教养,而不是一味地牛饮。
周掌柜在观察喻商枝时,喻商枝则在腹诽这茶叶的水准。
虽是新茶,却是新茶中的末流。
饶是如此,嘴上还是客气了一下。
“这应是今年新打的毛尖吧?多谢掌柜款待。”
能尝出茶叶品类,且能分辨新茶陈茶的舌头,周掌柜在这小小的凉溪镇上都没见过几条。
这小草医深藏不漏,还怀揣麝香,怕不是什么虎落平阳的大人物吧?
若是如此,恐怕他手中有的好东西,不仅仅是一粒麝香而已。
想到这里,周掌柜精神一振,也不想什么架子不架子了,主动开口道:“这麝香,小郎君打算以什么价格出手?”
喻商枝轻轻放下茶盏,“我记得如今麝香的市价在一钱二十两左右。我这一块的分量少说也有三钱重,随便找家铺子问,六十两是绝对能卖上的。”
周掌柜听罢,并未反驳。
大多数药材的价格都会依时而变,唯有麝香这类昂贵稀有的品类,价钱浮动较小。
只听喻商枝继续说道:“自然,在下也诚心想和周掌柜您交个朋友,来日方长,不在于一时利益多少。以后少不得常来常往,您说是不是?”
周掌柜听出这话有弦外之音,愈发觉得喻商枝手里还有其它好东西。
为了过日子,说不准以后还要慢慢出手,折成银两,到时候只要优先卖给自己,岂不是可以反复捡漏?
周掌柜的指头在椅子扶手上轻叩,左思右想,都觉得这门生意自己亏不了本。
且这麝香才露脸没多久,屋里的异香便长久不散了,如此可知品质绝无问题。
生意人最忌讳优柔寡断,他很快做出了决定。
他喊来伙计,拿了小秤过来称量,发现这一小块麝香差一点点够三钱重。
温野菜也上前看了秤,表示没有问题。
得知不够三钱,喻商枝稍微有些遗憾。
哪知周掌柜却主动吩咐伙计道:“去柜上支六十两银子,再写一份咱们过去与药农签的契书来。”
喻商枝眉头一皱,下意识道:“周掌柜,这?”
周掌柜爽朗地笑了笑,“多个朋友多条路,这是在下做生意的准则。无非差一丁点罢了,添个整数,咱们也图个吉利不是?”
喻商枝已明了这是周掌柜在向自己示好,虽然背后一定有其它的小算盘,但对于当下的自己来讲,拿到手的现银越多越好。
“您说的是,您要是不介意,我就称呼您一声周大哥好了,日后还望您多多关照。”
周掌柜连连点头,对喻商枝的称呼也从“郎君”变成了“喻小兄弟”,甚至还关照了一下温野菜,说下次有野味可以送来铺子里,他近来又嘴馋了云云。
从百济堂的门里出来,温野菜依旧恍惚着。
这六十两的银子对于他来说,就好似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
还有周掌柜的态度,也让他格外在意。
“你怎么来之前没同我说麝香的事?方才在里头,我和个傻子一样,话都不敢多说一句。”
喻商枝笑着垂下眼,任由自己被温野菜拉扯得左摇右晃。
先前不说,是不知道该如何说起。
现在和百济堂的生意谈成,钱到手了,底气足了,就觉得前路豁然开朗了。
喻商枝自诩不是个钻牛角尖的人,过去十几天,他已经摸透了自己想要什么。
上辈子托生喻家,杏林传世的书香门第,享过了泼天富贵,什么世面都见过,唯独没有品过情爱。
温野菜这人有热腾腾的鲜活,又清清爽爽如旷野里的一阵山风、一棵碧树。
和他待在一起,心情就没来由的好。
喻商枝不知道这是不是喜欢,同时也清楚,对于温野菜来说,两人的这门婚事就是搭伙过日子的意思,是为了一年四季,身边能有一个知冷知热的人长相陪伴。
恰好,这也是如今的自己想要的。
他不合适去讲什么轰轰烈烈的爱恋,就寻一个熨帖的人,柴米油盐酱醋茶,没什么不好的。
温野菜见喻商枝一时沉默,手上动作松了松,扶着人朝前一边走一边道:“不过那块麝香,是不是你师父留给你的?你若早跟我说,我肯定会拦着你不让你卖,那可是麝香,应该压箱底放着,当咱家的传家宝。”
他说着说着,突然意识到什么,转头看向喻商枝,“你是不是有地方缺钱用,所以才拿这块麝香来置换?”
喻商枝有心卖个关子,眉毛微挑,老神在在道:“我眼下确实有件事需要用钱。”
温野菜紧张起来,“什么事?严不严重?”
他心道,需要花几十两银子摆平的事定然不小,难不成这小郎中过门以前还有什么官司纠葛不成?
眼看再不解释,这人不知道会把事情引向什么偏门的方向,喻商枝很快说了实话。
“能有什么事,无外乎是不好意思两手空空地进你家门,我又身无长物,唯有这一块师父留下的麝香。索性换些银子,给家里置办点东西,余下的攒着,以后盖屋买地,岂不是两全其美?”
虽然原主当初和温野菜谈的是入赘,但以喻商枝的自尊心来衡量,他绝对没法厚着脸皮,真的去吃这碗温家的软饭。
他不在乎外人怎么看自己,只在乎自己有没有能力承担起这份责任。
现在钱有了,不至于日日没头苍蝇似的乱转,等着温野菜打猎赚钱买粮。
温野菜听明白了喻商枝的意思,拉着喻商枝的手,在原地小小地蹦了个高。
“得了你这句话,我心里就踏实了。那赶明儿咱们就找人再算个好日子,重新拜堂成亲,你虽然是入赘,我也要你堂堂正正地进我们家门,看以后村子里,谁还敢戳咱家的脊梁骨!”
说罢又想到那笔银子,转而正经道:“不过这笔银子合该你留着,媳妇带嫁妆去婆家,若是和离还能原数带走呢,家里不缺钱,不需要你这笔来填补。”
喻商枝早就打定主意怎么安排这笔钱,随即道:“我不是嫁出门的媳妇,不需要留着嫁妆体己为自己撑腰,这麝香我既然卖了,就自有用处。你当初给了我二十两彩礼,说句实话,那钱有别的用处,我已花掉了,二十两不是小钱,我早就琢磨着换个方式补给你。”
温野菜有些急眼,“你这人怎么说不通,彩礼哪有补来补去的说法,谁家的彩礼不是转手花了。那嫁了家里姑娘、哥儿的,留下彩礼给儿子成亲盖房摆酒的,不是有的是?按你这么说,倒成借债还钱了。”
可等到喻商枝提出想去牛马市看看时,温野菜一下子就猜到了他的计划。
“你……该不会是想给家里添头牲口?”
喻商枝淡定反问,“你就说,想不想要。”
这回温野菜不嘴硬了,那可是牲口!他做梦都想有一头!
“想要!”
温野菜两个字说得掷地有声,半点没有扭扭捏捏,这就是他的性子,想就是想,有就是有,平生最讨厌的就是说话绕弯子。
喻商枝头一回不再任由温野菜搀扶,而是牵过了对方的手。
“距离回村还有些时候,咱们去牛马市瞧瞧,若有合适的就直接买下,说不定还能和清水哥夫夫一道赶车回去。”
温野菜想象了一下那副画面,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
村子里满打满算也只有三户人家有大牲口,其中两头都是许家人的,一户是村长,一户是许鹏,两家的都是牛,另外一头就是卖豆腐的桩子家有头毛驴,平日里也能拉磨、拉车。
任谁能想到,这第四户能轮得到他们温家?
话不多说,两人即刻改道,往镇子上的牛马市去。
牛马市离得有些远,和百济堂分列在镇子的两头,走到半路,温野菜放慢了脚步,竟没再继续向前。
“商枝,前头有个糖铺子,我进去买点饴糖和蜜饯。不过我瞧着那铺子小,人也挺多,你进去怕会挤着,你在外面等我一会儿可好?”
温野菜不知道,他其实很不会说谎。
若说的话不是诚心实意的,都不用看脸色,从那调子上就能分辨。
喻商枝料想到他八成不只是去买糖,但很多事何必说穿。
“你去吧,我就靠着这边墙根等你,不会有什么事。”
温野菜不太放心,“还是别了,前头有个茶摊,我扶你过去坐下吧,你在那等我。”
喻商枝无奈莞尔,“你能去多久,何苦去花那几个大子儿的茶钱,青天白日的,我还能被人拐了不成?”
茶摊虽不及茶馆,但想要拣个座位,最便宜的一壶粗茶也要你五文钱,里头漂着几根茶叶梗,和白水区别不大。
喻商枝上辈子成千上万一两的金贵茶叶都当口粮茶喝,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可现在一想到要花五文钱买那个,便觉得亏大发了。
一毫一厘来之不易,温野菜心想,也是这个道理。
何况喻商枝是个汉子,又不是姐儿、哥儿,拍花子的不至于这么不长眼色。
“那你要紧站这别动,我就去街对面的铺子,一回头就能看见你。”
他走时千叮咛万嘱咐,仿佛喻商枝是个三岁娃娃。
说了几个来回,喻商枝好歹是哭笑不得地把人送走了。
于是接下来路过这道檐下的,都难免瞧见那里站了一个人。
分明只穿了一件旧的棉布衣衫,脚上一双布鞋洗得发白,手里还拎着一根破竹竿,可真应了那四个字——玉树临风,端得让人移不开眼。
虽说看起来是个穷出身,可镇子上难不成家家都是富户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