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三更合一

他不是犯了头风,是犯了失心疯!

钱员外罹患头风?

进宝此话一出, 喻商枝才意识到自己其实对钱府的这位男主人知之甚少。

他已经与钱夫人以及钱家姐弟打了好几次交道,却从未见过钱员外本人。

不过头风一般都是慢性病,需要长期治疗调理, 假如之前钱家一直请镇上的郎中看诊,那么应该不会贸然换人才是。

哪怕病情有变, 相比之下肯定是更熟悉患者病程的郎中更能对症下药。

直觉告诉喻商枝,此事应当没有表面这么简单。

但既然有人来请他出诊,他总该尽快赶过去。

考虑到要去的地方, 喻商枝决定这次暂且不带孔麦芽。

钱府人多眼杂, 规矩也多, 自己看诊时若不能顾及,容易让她受委屈。

温野菜还没回来, 他嘱咐了三个小的几句,背上了药箱,又从柜子里寻了几个药瓶装上, 以备不时之需。

准备停当后,就跳上了钱家的马车。

路上,因为外头有车夫,进宝就在喻商枝的邀请下也进了车帘。

不过他是个小厮,喻商枝是钱府的客, 坐是不敢的,便跪坐着答话。

喻商枝本想让他起来, 说了几次都未果,只好随他去。

因为心中有疑虑, 喻商枝有意在到钱府之前, 从进宝口中多问些信息。

“进宝, 钱员外的头风得了多久了, 这回可是突然加重了?”

进宝回忆了一下道:“我们家老爷这毛病,就是最近一年多才有的。”

喻商枝出于职业病,追问了一句,“最近一年多,你确定么?”

进宝挠了挠头,“确定,喻郎中您有所不知,小的是钱府家生子,我爹和小爹一个跟着老爷办事,一个在大娘子的院子里帮衬。所以这钱府的事啊,我都门儿清。”

喻商枝恍然,家生子的意思,就是进宝的两个爹都是钱府的卖身奴婢。

而进宝一生下来,也就注定要在钱府办差,怪不得小小年纪就得器重,被派去伺候府中唯一一个少爷。

喻商枝颔首,“刚刚上车前听你说,之前有一直为钱员外看诊的郎中。想必能为钱员外诊治的郎中,必定是资历深厚,在下见面也该叫一声前辈的,只是不知这位前辈在城中哪个医馆坐诊?”

进宝从小在钱府长大,又跟在钱云礼身边,虽然年纪小,实则也是个成了精的。

他很快听出喻商枝的弦外之音——按理说应当有一位资历深厚的老郎中长期为老爷看诊,为何如今突然弃之不用了?

到底是老爷的病真的太过棘手,还是那位郎中自个的缘故?

他想清楚干系后,忆起自家少爷的叮嘱,很快答道:“是了,自从我们老爷患了头风后,一直是镇上仁生堂的纪藤纪郎中为他看诊。”

仁生堂……

喻商枝在心里头默念,若是仁生堂,那也怪不得会被钱员外信重。

这仁生堂是寿安县最大的医馆,在寿安县下辖的多个镇子内都有分号。

可以说在寿安县的范围内,仁生堂的郎中便代表着最高的权威。

正想着,就听见进宝又道:“但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老爷一直是时好时坏。夫人有心请别的郎中来看诊,但老爷说了,有纪郎中在就够了,难不成别的郎中还能好过仁生堂的么?但这回老爷的头风着实来势汹汹,被那纪郎中施针强压了几回下去,可没过多久又复发了,汤药一帖帖地喝,也是没什么作用。所以夫人想到了您,下定了决心,让小的专程来一趟斜柳村,请您过去。”

到这里,喻商枝就听懂了。

钱员外信任纪郎中,但为此和钱夫人请了冲突。

由于仁生堂确实代表了寿安县内郎中的最高水平,料想请别的郎中来看也没什么区别,所以钱夫人想到了属于“外来户”的自己。

不过喻商枝认为自己上回救钱云礼,只是一场突发的急救,其实显不出什么从医的水平。

钱夫人为何在这件事上选择他,而不是去县外请更好的郎中?

这个疑问他也没有藏着,进宝亦如实答道:“喻郎中您的名声比您想的还要大,周遭几个村子提起你没有不说好的,说疑难杂症到了您手里都不算什么。”

喻商枝不禁笑道:“我只是个普通的草医,这些形容多有夸张。”

进宝摇摇头,坚定道:“喻郎中,夫人说了,您是个好郎中。”

一个“好”字,似乎在这时胜过了万千溢美。

短暂的沉默后,喻商枝突然道:“进宝,你告诉我的似乎有些多了。”

进宝垂首,嘴角默默一抽。

就说喻郎中是聪明人,怎么会猜不到。

他正琢磨如何回答,就听喻商枝问:“是不是钱少爷的意思?”

进宝猛地抬眸,终于把大实话说出了口。

“这……少爷的原话是,那个姓纪的眼高于顶,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总给老爷呈上难喝的要死的补药,连少爷也要一起跟着喝。您去了别怵他,有夫人、大娘子和少爷给您撑腰。”

喻商枝莞尔,继而缓声道:“喻某此番前去,定会尽己所能。”

这件事看起来有些复杂,其实对于喻商枝而言很简单。

每一次的出诊,都仅仅是有一位病患在等他。

仅此而已。

马车自是比牛车、驴车都更快,一路飞驰,从斜柳村到钱府门口,竟只用了一炷香的时间。

下马车时车夫搬来了马凳,进宝本想替喻商枝背着药箱,却被他摆手拒绝。

“出门在外,我素来是药箱不离身的,你带路就好。”

进宝作为钱云礼的贴身小厮,这张脸在钱府称得上畅行无阻。

他一路领着喻商枝走到钱府后宅中钱员外所在的房间,穿过垂花门,喻商枝便看见了钱云书和钱云礼。

“喻郎中。”

“恩公!”

前者福身行礼,后者则忙不迭地迎上来。

“恩公,可终于把你盼来了。”

“见过钱大娘子、钱少爷。”

喻商枝拱手行礼,随即问道:“钱员外可正在房中?”

钱云书一脸忧色地点点头,“父亲已经卧床几日了,头风严重,只能躺着。”

喻商枝望向那关阖着的木门,转而询问,“那位仁生堂的前辈可在?”

“在呢。”

钱云礼接过话头,抖开折扇的扇面作为遮挡,刻意压低声音,“恩公,你可别被仁生堂的名气唬住,定是恩公你更有本事!”

喻商枝哭笑不得,只得冲钱小少爷拱拱手。

只求他与进宝说的,和与自己说的这些话,没在那位纪郎中面前提过,不然这仇恨可算是拉稳了。

过了一会儿,屋里头钱夫人身旁的丫鬟出来,说是请新来的郎中进去。

由于钱云礼太聒噪,被钱云书勒令留在外面,她则带着喻商枝跟随丫鬟进了屋。

一踏过门槛,浓郁的药味便涌了上来。

喻商枝不动声色地暗暗分辨,已从这味道中闻出了好几味药材。

人参、白术、茯苓、甘草……

很明显,这是一味四君子汤。

四君子汤为补益剂,可用于治疗气血亏虚导致的头风病。

人参价贵,但钱府定然是用得起,在这个药方上加减是十分常见稳妥的选择。

但从味道来看,里面真是加了不少的人参。

就算钱府家境殷实,视人参为萝卜,也没有把一味药汤煮成萝卜汤的道理。

喻商枝记下这一点违和之处,继续向前走。

从正房的小厅走到里面的卧房,还要转过几层帘幕,期间喻商枝与一名中年郎中迎面相遇,猜测大约就是那位纪郎中。

只见纪郎中穿着光鲜,头上包着一块幞巾,不像个郎中,倒像个商铺掌柜。

而喻商枝只有一身半新不旧的苍青色棉布长衫,头上一根木簪,看起来很是寒酸。

对方显然从喻商枝所背的药箱上看出了喻商枝的身份,四目相对时,喻商枝确信自己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毫不掩饰的不屑。

而这份不屑,在转而面向钱云书,则变成了恰到好处的示好。

“问钱大娘子安。”

钱云书因为母亲的态度,对纪藤的态度也有些淡漠。

她浅浅福身,“见过纪郎中。”

说罢就示意喻商枝继续向前,可这时纪藤却又出声了。

“钱大娘子,莫非这位就是夫人新请来的郎中么?”

纪藤上下打量喻商枝一眼,“不知这位小郎中在哪家医馆坐诊,看起来实在是……年轻了些。”

见钱云书面露不虞,他轻笑一声,拱手道:“钱大娘子莫要误会,在下没有旁的意思,只是想提醒夫人,钱员外的病症棘手,病势汹汹不假,可在这关键的时候,可别被什么江湖骗子给诓骗了去,到时损失钱财事小,折损员外康健事大。”

这叫纪藤的郎中说话夹枪带棒,钱云书冷冷瞧他一眼。

喻商枝扶正了肩上的药箱,直直地看向纪藤。

“在下是钱夫人遣府中仆从,亲自请来的郎中,前辈却话里话外暗示在下会谋害员外性命,看来您对钱夫人颇有微词。还是说,您的意思是钱夫人会谋害员外的性命?”

纪藤变了脸色,“你在胡言什么!我何时有这个意思!”

说罢他就指着喻商枝的脸,对钱云书道:“大娘子您且看,这等嘴脸之人,焉能治好员外的痼疾!”

钱云书却道:“纪郎中,父亲卧床难起,我钱府内外皆严禁大声喧哗,若小女没记错,这还是您向我母亲提的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