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此刻起身的这个人气质清冷, 腰间亦不着什么坠饰宝玉,通体只有一身压了暗纹的浅色素衣,眉间带几分隐隐约约的凉薄, 和李熙说话时也没笑, 但所有礼数都做周全了。
这人在一众殿试考生中排名并不靠前, 大约只有中等偏上。李熙记他不深, 这时骤然听见他开口, 是在愣住片刻后才想起来, 认出他是明州褚县县令之子, 名为文道。
然而,虽说儿子记不清, 老子却记得请。李熙稍作沉吟,便想起这位闻小公子的爹,也就是那位被朝廷一贬再贬, 大名鼎鼎的文柏闻县令,似乎已有连续两次未能通过为官者的考课了。
据说是为人太刚直, 实在不懂变通,凡是与他共事过的, 无论是好官还是坏官,通通都会被他气的头疼,就连其为数不多的至亲好友也曾说, 想来文柏此身是个好人,却难以做好官,所以大家都盼着他能赶快被贬黜回家,莫在这需要迎来送往的官场把性命蹉跎了。
有关那个文柏闻县令的光辉事迹, 李熙先前也从旁人口中听了些,知道那就是块死倔的石头, 确实不大适合混官场,还想着日后若有机会,就把这文县令从南边调回来,让他帮着弄点平时只需跟皇帝汇报的杂活儿就行了,再不济,就算让他去陪杨思贤编书,都比让他继续做地方官更安全——对他文柏自己而言更安全。
由于文柏软硬不吃,性子又臭又硬的名声传太远,李熙原本以为有其父必有其子,未料今日见着文道,却觉完全不同。
听说脸还是文柏年轻时的那张脸,整天也不笑,就跟已经坐化成仙了,不沾人间烟火似的,但说话行礼却都很规矩,也知道何时何地该给谁递台阶,不惹谁难堪。
乍然看清这个文道,李熙心里很惊讶,但更多的却是惊喜,连忙道:“你有什么主意,但说无妨。”
文道听了,就转头看了一眼裴怀恩,正巧和裴怀恩同样满怀兴味的目光对上。
要说这文道生得也好,若把裴怀恩出门在外的这张假脸,比作春日的潺潺流水,温和儒雅,令人一见便心向往之,那么这文道便是永远不能被俗世炊烟化掉的冰,看谁都凉飕飕的,几乎能与裴怀恩的本来面目相媲美,只不过是一仙一妖,截然不同的两种好看罢了。
在场其他考生似乎也这么想,等李熙那边话音一落,他们又纷纷转头看文道,听文道说:“皇上,您可还记得衙门里那些胥役?”
胥役者,顾名思义,便是衙门中的捕快杂役之流,民间也喊他们是皂卒,平日上差时,专门负责官衙内的站堂缉捕,拘提催差,征粮押解等事务,偶尔也被百姓们畏惧的称一声公差,实际却是贱籍,要是赶上哪天官老爷们气急了,还会被指着鼻子骂,直言他们是与娼妓奴隶无异。
胥役的社会地位很低,好人家的孩子不爱干,多是由当地官府从地痞流氓里招募。若没记错的话,按着他们长澹的规矩,这些人一旦做了胥役,日后不但不能与良家子通婚,其后代三辈之内也不能再科考,亦不可通过捐官入仕途,又因为他们每个月能拿到手的薪水少,所以大部分人手中都有点不能摆在明面上说的灰色收入。
文道的办法,便是将这些地痞皂卒充分利用起来,让他们多多吐出从坊间百姓那里搜刮来的民脂民膏,用以养伤兵。
“让各地官府建名册,从今以后,无论乡镇州县,凡是自愿帮忙照顾伤残士兵,及其家眷父母的衙役,出钱也好,出力也罢,皆可去官府录名,然后随机分得当地一户伤兵,最多可以让三个衙役养一户伤兵,若中途有人反悔不愿再养,或是照顾的不好,随时可在名册上除名。”
文道说到这里,略作思索,“之后,待分给他的那户伤兵及其父母双亲都寿终了,或是那户伤兵家中有儿孙长大,无须再由他养,那么经官府核实后,此衙役便可申请脱贱籍,入良籍,虽然他本身不能考科举,但其与良家子生下的子孙后代却可以考,如此一来,也算是给了他们盼头,令他们有了一个能迷途知返,平安过完下半辈子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