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三年,南少林因反清复明活动惨遭围焚,幸存五人逃至高溪庙,座前含恨矢志,后广结烈士,聚义红花亭,此为洪门前身。
五十年代初,大批内地难民偷渡逃港,困于九龙城寨,苟且偷生。此时唯有打仔与警察门槛最低,因此三合会一度发展至鼎盛,网罗数逾十万门生。
一九八五年。
“你可知这是洪门禁地,警卫森严,不可冒犯?”
男人掌含一根倒立烟香,双手合十,跪在蒲团。
“自入洪门之后,你父母即是吾我父母,兄弟姐妹皆吾同胞,如有不尊此令者,不念此情,天诛地灭,”林然刀背敲在十八岁长子肩头,提声喝问:“你有无觉悟?”
“今日既提名金榜,必尽忠于新记,若忠心反骨,神昭其上,鬼阚吾旁,三刀六眼,人神共鉴。”林甬将香敲灭在地,起身拿起黄纸三张,朱笔题词,针尖破指,于关圣帝前滴血立誓。
割鸡放血,黄纸焚于火盆,礼成,林然回视林甬,摔瓷在地,清脆粉碎声中,冷道:“此后既入洪门,无论高低,皆为兄弟,若有不忠不义者,下场一律照此莲花。”
“叔父,不至于不至于。”向潼初观入社参拜仪式,礼成连忙上前扶起林甬,对方反却握住他手,望着他道:“我若叛你,不仁不义,你当杀我,无需留情。”
“不要讲得那么恐怖,我信你就是。”向潼忙道,“你快起来。”
起身他便比他高了,林甬低头看着年方十六的清秀少年,戾气全消,难得软下语气:“传统就系噉,唔使惊,刚才你有冇睇到呢碗鸡血?头冇晕嘎?”
向潼说不要紧,那时林甬已经知道他很快便要离开,于是又笑了笑问他:“你返去后,会唔会记得我?”
“会的,当然会,”向潼对他道,“只是没能留到一月,真对不起。我走之后,希望你还是会好好学国语。”
“会,”林甬换了国语,平翘舌讲得就有些混乱,音调亦是起伏得像是自己原创,只说话时眼底依旧带着笑意,对他道:“17k最近冒出个后生仔,打架很凶,听讲尖沙咀也被他拿下,我早想去会会。你不是很喜欢在维港看海吗?等我把他干翻,我就带你去玩。”
向潼无奈地看了看他,温和道:“香港那么多地方都能看到海,何况哪怕是去尖沙咀,也不见得还要先办了这17k的visa。”
那时刚过完十八岁生日的林甬却在心里默默想道,呢都系男仔嘅浪漫,边有带细佬去人家地头睇海个道理?
一个月前向潼因向文突发重病入院,自伦敦初次回到香港那天,是林甬领命前往九龙接的少东。
从接机口走出的向潼穿了一件黑呢的斗篷,领扣上镶嵌了块湖绿色的宝石,牵过领口的双行链尾处垂下一条细细的银链,链末衔了一片灰褐色的孔雀尾羽,雀眼亦是一种泛着冷光的翡翠色泽。林甬二十六岁时在日记里这样写道:“时至今日回想起来,我依旧觉得他像是从上个世纪的童话书里走出来的,是被梅尔菲森特在沉睡的古堡里藏了一个世纪的王子。我在那之前从没见过这样白的男生。”
“不知是否因为十一月的香港还带了些热气,他走到我面前抬起头来时,一张脸已经被身上那架厚衣服捂得全成了粉色。那时我真奇怪,伦敦难道没有人教他天气刚转凉时,不要着急穿得那么多么?那时我就已经在想,希望他可以留到明年一月。每年一月份的天气总是最好的。”
清晨天光半明,从地势较高的启德往海面上往,一片雾色中唯见半山点点灯火,似是漫天星光。向潼便对他说了第一句话:“我没想到,香港倒同伦敦有几分相似。”
林甬听了这话,便低下头来又看了他一眼,方才他两颊的红晕出了机场,被稍嫌料峭的海风一吹便散了,又成了一片柔软的雪色。分明在秋日的天见到初冬的雪,他无来由地却想到一句春天的诗。他对他说:“我亦没想到,你中文讲到好好,可惜我普通话却讲到好差。”
不等向潼说话,他便信誓旦旦道:“但四wó都会从森嗨syí猴齁齁匝pǒu通话。”**
*(但是我都会重新开始好好学习普通话)*
但自他十八岁后那场入社仪式上,关圣帝前向对方许下承诺,两年过去,新记却一直没能把尖沙咀拿下。其间他三次战书下到17k,不过都似投石入海,自在他心中起了片激昂的浪花,对方却是自始至终杳无回音。
17k与世袭制的新记不同,能者上任,拳头够硬,就能打到话事人位置。那时林甬不过是元朗的新秀,17k那位后生仔却已是港岛、九龙与新界三地都出了名的刺头,龙城出身的泰拳名手苏三教习林甬一年,听闻得意弟子屡屡摸到门钉,都来主动劝他,你现在还打不过亓蒲,不如潜心修习,再等几年。
林甬偏不信。凭什么同样年纪,他却一定会输?泰拳重在膝技与腿法,讲究借腰带力,快准狠硬,是为数不多可以短时间内速成的格斗技艺,林甬被苏三否定后独自前往泰国求师,闭关七月不出,每日泡在拳馆与沙袋作伴。偶尔写信寄到伦敦,把自己吹到天花乱坠天下第一,但吊车尾古惑仔讲话几拽写字几衰,其实五厘米长内容都要翻半钟头国语辞典,只恨中学中文课上学写中文不够用功,怎么会一个冇字写成中文就变成十四道横横竖竖栅栏一般复杂图画。
向潼在最后一封回信里写:“我一直就知道你很厉害,只是你也要自己多多保重身体。我年底就要回香港,到时你会来机场接我吗?”
林甬读到最后,马上扔掉缠手绷带,扣环还在拇指,就急急忙忙换英文喊师父找来钢笔,鸡爬字飞快在背面写上巨大一个“好!”,全然忘记至今没能干翻17k死扑街,尖沙咀依旧姓亓不姓向一事。
分别时答应用尖沙咀氹他开心,系条仔,点可以言而无信?
林甬翌日便定下船票回港,人还未至,战书已经先到17k。正在中环夜蒲的亓安扫过一眼,随手便丢到来兼任保镖的儿子怀中,亓蒲正被兰桂坊里红男绿女晃到心烦意乱,一听林甬名字,理都不理,揉成一团就扔到了垃圾桶里。
要说想在香港独享维港景色,除了尖沙咀,就看太平山。但好巧不巧,两个地盘都归属17k,自八零年警方展开数次大型扫黑后,各大三合会社团纷纷有所收敛,多用晒仔代替开片,尽量采取兵不血刃方式解决地盘纠纷,可想而知新记作为第一大帮,几乎占尽所有黄金地段。偏偏太平山清水明堂,环龙聚财,只认钱不认人,白加道门前立牌恶犬勿入,车道双线双行,拒绝穷人叮叮巴士,不是阔佬?且请回屋去食狗肉。
亓安绰号亓十亿,当年大手一挥买入白加道连号豪宅,一处留给自己,一处记在亓蒲名下。彼时17k马仔在花园前排成方阵,恭恭敬敬齐声高喊“忠心义气,发财到尾”,场面堪比黄袍加身,尽显亓阔佬地位之尊贵。
可惜风水宝地向来兵家必争,当向文第二次病危,向潼休学回国接手帮派事物后,林然终于决定再度扩张地盘,趁新记尚有一争之力,抓紧攻下以太平山为中心的中西部地区,首战便要拿尖沙咀贼佬试沙煲,毕竟从元朗去维港,就不能不经过油尖旺,而提到油尖旺,就不能绕开尖沙咀。
上回林甬瞒着林然前往弥敦道参与混战,却又破坏规矩率先动了枪支,引来警署高度关注后,就被林然下了令禁足养伤,不得靠近旺角以南,将他行动范围限制在元朗同荃湾地段。
此刻荃湾夜总会里,林少捏着面前女孩下颏,用一种不太绅士的方式,令她不能逃避自己的视线,逼问:“你嗓子怎么了?”
对方比划了几个手语,林甬打断道:“我唔识。”
女孩露出些为难,轻声道:“你找笔来给我好吗?”
林甬却道:“分明能说,偏偏不说,那我就偏偏要听你说。”
“不陪酒又不出台,不说话又不爱笑,这条舌头留低有什么用,我都怕你阿嫂讲你赔钱,”林甬手指探进对方唇间,声音在她耳边蛇一样腻着,“不如我帮她检查下。”
他松开搂着她的手,捏起一旁桌面上的一支高脚酒杯仰头饮了半口,随后将身子微微前倾,低头吻了下去。冰镇过的马爹利口感清冷,白兰地总是带有果木花香,只是太淡,淡得经受不住唇舌交缠,哪有医生是这样检查口腔?
殊不知林医生的欲望经年累月,亟待宣泄,此刻一经迸发,便如洪水决堤,热浪狂潮般,将她一身初春微寒般的清冷尽数吞没。手又抚回她的腰间,无心却下意识丈量出腰身,二呎一寸,巧合至此——无关紧要了,整个脑海里,整个身体里,缭绕的全是这一吻的余韵。
一个世纪渡过,方才唇分,林甬低头看向怀中,女孩睫毛沾了湿气,垂在眼尾,疏落落的扇羽,面上一色湘粉。单是这样望着她,他便兀自口干舌燥起来,只得暂时移开视线,不能够再继续注视下去。
咽似含了生炭,热辣辣地烧着,因此开口时,声音便格外地沙哑,是在问她:“唔好再陪客,同我返屋企,只畀我睇,好唔好?”
却听得她道:“先生,我听不懂广东话,你讲国语好吗?”
林甬立刻改口道:“是我讲得习惯,时常便忘了要换。你来香港多久,怎么会听不懂广东话?你声音也并不难听,最多是低了些,为何不爱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