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落观音 pharmacy 11905 字 2个月前

亓安嗜酒。

一杯陈年普洱勾兑蓝带啤酒同马爹利,每天早起坐在花园,三五杯饮毕,方算一天开启。

骤雨初歇,露台上晨雾湿重,亓蒲照搬父辈恶习,轻晃高脚酒杯,头也不回道:“放下吧,那把枪里没有子弹。”

林甬方从浴室走出,不过顺手拿起钢琴盖上那只黑色手枪,刚看一眼,就听见亓蒲拆台,他将湿发撩到脑后,道:“我说了今天不会动手。”

半刻钟前性事刚尽,林甬尚在不应期间,亓蒲便已起身抽离,他几乎是下意识就伸手拉住了对方,待回过神来,几分尴尬甩开手,抬头却见亓蒲只倦怠地垂著眼,什么话也没说。

“你刚才哭什么?”想也不想,话便脱口而出。

亓蒲似乎没想到他还会追问,沉默片刻,道:“是你技术太差。”

“你也没好到哪里。”林甬方才那点微妙的心情立刻烟消云散,起身再不看他,直接往浴室走去。

九时三刻,林甬驱车离开半岛,自维港沿西九龙一路疾行,驶入青山公路,来到元朗市区一栋矮旧老宅前。府邸一楼大门紧闭,雕花铁门各漆黑红二色,两侧镇守威严玉石貔貅,门前停放著towncar一辆,外形刻板沉闷,长度接近六米,看起来笨重非常。

林甬认识的人里,会舍得花钱去买这样无用的车的,只有一个。

此处为安乐路二十七号,洪门新记秘密总部。

十月十二日,新记龙头在青山被捕,总教习苏三当夜反骨,带领大批人马洗劫向氏影业后,迅速销声匿迹。

十月十三日,屯门、北区、大埔数地,十二分部坐馆同时发出电文,反对向潼继位,稚子无能,传统当破。

目前新记堂前五虎中,除开林甬,苏三同江雪平一逃一伤,纪添入狱,只剩下天水围之虎乔氏现任家主乔亦祯,尚未表明立场。

林甬开锁过门,在昏暗会堂里熟练找到关公神龛,恭恭敬敬上香三柱,点燃纸钱,丢进铜坛。

身后吊灯忽然亮起,林甬回过头,望见了一张熟悉面容,那人笑盈盈地,亦正望着他:“Puppy,好耐冇见。”

这年轻男人看来二十出头,伸出的右手无名指上不着调地戴了一枚四节的黄铜指盔,晃动时像极了麦田里招了风的谷穗,主动来握了林甬的手,对他道:“点你睇来咁衰,系咪赌马输钱啦?”

林甬看了他几眼,真是没什么好话能讲,道:“死衰仔,你还知要回?”

乔亦祯闻言挑了眉,笑道:“向叔出事,阿玉又快没命,我肯定要赶来看热闹。何况我一猜就知,现在肯定有人需要借钱。”

乔氏在新记同金教父在17k地位接近,乔家阔得很,便不爱再亲自参与火拼,大多时候,只是做收账与器官买卖的交易。乔永旭原本在字花档叠马,后来放高利贷得了好处,头脑又灵光,很快便发迹起来,只是人到四十,正值壮年,却饮酒中风着了大罪,右手神经与整个身体自此失联,好在长子乔亦祯相当出息,子承父业,接管元朗上下大小数百家字花档,青出于蓝,乔家手下门生出了名的精于算计,各个修习讨债与会计双门学位,最擅长左手剁人指,右手拨珠算,九出十三归,器官先抵罪。

此刻他竟称赞道:“苏三呢個粗人,此番难得竟知先断向叔财路,不得了,有长进!”

毕竟苏三于己有恩,林甬无欲发议,转而问他:“梁施玉已经回来了?”

“系㖞,现在还躺在二楼,许生和少东都在陪他。”

二人在沙发上对面坐下,林甬道:“虽然你来得晚,好歹知道要来。”

乔亦祯翘起二郎腿,道:“我当然站在向叔这边,也很乐意借钱帮忙。但现在灰佬盯上新记,有個句讲個句,其实乔家嘅钱全算赃款,就算我敢畀,边知少东又敢唔敢用?”

(但现在警察盯上新记,说句实话,其实乔家的钱全算赃款,就算我敢给,谁知少东又敢不敢用?)

他又道:“电影公司個边要钱,打点向叔個边也要钱,更不必说吕乐根本就是无底洞一个,我好心建议你现在放下茶杯,马上出门去摇六合彩,说不定行运行到脚指尾,过几天就发大财。”

林甬懒得接茬,只道:“我老豆的意思是无论如何,向潼都必须马上继位。新记不能群龙无首,哪怕向潼现在还不能处理局面,也得出来表态。”

乔亦祯道:“五十馆里十二部叛变,我猜最多只有一半是苏三提前收买——虽然我不知他是哪里来的钱。少东是很嫩,但我也没看出那个蠢佬能有多大魅力,会变天这样快,估计电影公司出事才是主要原因。”转下戒指,又道:“对了,还有一件事情,许咏琪昨晚在旺角拍夜戏,片场有蒙面匪徒突袭,工作人员全被灭口,许小姐下落不明,我想你大概还没有听到消息吧。”

林甬皱眉,道:“也是苏三出手?怎么可能?”

“苏三暗恋阿嫂,难道还是什么天大秘密?”乔亦祯笑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我都快要开始欣赏他这种不要命的勇气。”

“可惜林叔迟早会回来,丁人结拜他苏三算老几,冇星秤一个,真以为自己姓向?”

林甬登时起身:“我上去看看情况。”

“别说我没提醒你,少东脸色很差,你最好小心讲话。”

林甬脚步一顿:“他怎么了?”

“唔知啊,”乔亦祯耸肩,“看起来失魂落魄的,也许一下受到刺激太大,缓不过劲?”

林甬推开门时,向潼正靠在墙边,分明听见动静,却没做任何反应,只是低头看著地面发呆。林甬心口似被揪紧,走到向潼身前蹲下,抬头看著他。

“Charles哥说我阿妈也被人绑架。”向潼仍垂着眼,轻声问:“是真的吗?”

林甬转过头,看向病床旁的许洛文,道:“梁施玉怎么会把事情搞成这样?不是提醒过他,一定要留细肥活口?”

许洛文道:“亓蒲突然闯来水房抢人,17k的人把水房全炸了。”

林甬却问:“你们那么多人,怎么会拦不住他一个?”

许洛文面露了些讽刺,道:“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谁不知他亓蒲疯起来就是不要命的?”

“我倒觉得他并非传言中那么可怕。”

向潼仰面对上二人投来的视线,道:“现在这种情况,我们为什么不能考虑化敌为友,同他合作?”

林甬没言语,半晌才道:“潼潼,我知你现在压力很大,但这些事情不用你操心…交给我们就好。”

向潼极为平静道:“现在我是话事人,我不操心,谁来操心?我刚才听Charles哥说了,现在新记的资金危机,他有心无力,只怕帮不上忙。如今新记内乱,警方本就对我们虎视眈眈,未必不想浑水摸鱼,趁势再击。”

“此桩我们腹背受敌,若能同17k短暂握手言和,综合来看,利大于弊。”

林甬听了仍没作答,只先转向了许洛文,道:“许医生,麻烦你先回避一下。”

许洛生并非新记骨干,闻言知趣点下头,离开前顺手替二人将门带上。人分明只走了一个,偌大的卧房却忽然这样空了起来,林甬人走到窗边,窗檐上淅淅沥沥落下的雨水,一道缠似一道,剪不断的线,他点了烟,只是衔在嘴里,细细一缕火丝一匝匝地,悄无声息将外围黑色的烟身脱落了,似是脱落了一袭华袍,剥出了里头陈皱的森冷的灰白色烟草来。

风将烟雾直往他的面上扑,全呛进眼睛里头了,他转过身,听见向潼道:“目前最重要的是保下新记。林甬,你说过,永远会站在我这边,还算数吗?”

林甬望着他,只是问:“为什么是17k,不是和胜会?又为什么一定是亓蒲?”

“我自有我的考量,只是现在还不能同你坦白。”向潼起身走近,抬头看著他,轻声道:“但我答应你,以后一定让你知道。从前你说过,无论我想做什么,你都会帮我,是不是真的?”

真是狼狈,他既不吸那烟,却也不抖,一分一秒里,火却仍将那袭外袍点点烧尽了,烟灰没了依托,凄怆地在风里一散,灰飞烟灭,似是在二人间扬了场脏透了的雪。

“好。”他说。“我会帮你。”

十月十四日,夜七时,雨歇,黑色平治再次停在金巴利街十八号赌场门前。

台风停工,今日秃头老板依旧没有开张,连二楼亦门窗紧闭。但林甬刚一下车露面,右侧小巷里就冲出数十名打手,将他包围在路边,林甬懂事高举双手,和平示意。为首男子单手拿起大哥大,呼号接通,一双斜吊眼恶狠狠睨著他,对通话另一头道:“大佬,呢個扑街嚟咗。”

那头肥佬咆哮几乎破音,林甬隔几米距离都能听清:“好啊!好!他还敢来,我斩死他!你们盯好,不要让他跑了,我马上过来!”

林甬直接从马仔手中夺过手提,开口便道:“肥佬,我找亓蒲,同他有生意要谈。”

“我丢你母嗨,”肥佬怒不可遏,“你他妈耍完我,还想去耍东家?!”

“有话好好讲,我这不就来拿货了吗,不过迟到几天,手头实在太紧,多理解下咯。”

林甬顶著一群马仔的枪口回到车上,后座一直静观看戏的乔亦祯压低鸭舌帽檐,凑近问他:“话说回来,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碰粉档事情?我记得你以前不是好清高,都嫌核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