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te:1986-10-24
今天是梁施玉失踪的第七天。
早上我到Waterloo见张先生,先生要我选字起卦,我便选了第一时间想到的向字。
等待时听见对街放课铃声,原来已是傍晚。人行道上,玛丽诺修那些穿着制服短裙的女学生,令我分神一瞬,想起一桩不算愉快回忆。我不想在这里重提。
张先生说了一句我没有听太明白的话,“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我回来翻了许多书本,只不过越看越发困惑,但先生当时又说,如果不愿意相信,听过就忘了吧。
我努力不去相信。晚上向潼独自去了金巴利。他走的时候,我追出去拦他,但他似乎因为之前的事情,仍在同我置气,听见我的质问,什么话也没有回答,直接就上了车。向潼变得令我越来越陌生,我不知道为什么。是否最近发生的事情,真的对他刺激太大?
如果他还这样生气下去,真的会令我非常困扰。
我究竟该怎么做,他才可以不再生气?
冬天快到了。记得阿妈从前告诉过我,在我出生的第二年,香港就下了历史上第一场雪,阿妈说,真是奇迹。但两岁的事情,实在太远,我无论如何都已经想不起来,不过我记事中,还有另一次关于雪的记忆,是在我九岁生日。那天新界漫山遍野,都飞起白色的花。那时阿妈已经不在我身边,所以我只是一个人爬到山顶,伸手接住了一片雪花。其实我都觉得那雪很脏,我不明白雪怎么会是脏的。是因为我接住了它吗?
后来我常常便想,天堂会不会天天下雪?
不过自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的奇迹了。直到后来十八岁那个夜晚,我第一次牵起向潼的手。哪怕向潼也许早已忘记,但我想我会永远记得。
一九八四年十二月十四日,太平山顶雪落一场,何其有幸,全港只我一位得观。
独一无二,举世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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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命二运三风水,黑色帝国龙脉再续,新记第三代话事人就位那天,台风也知情识趣放港岛归晴,海面风平浪静,一部虹桥自维港横跨海湾,架往太平山顶。
白加道十七号天台花园有迁徙候鸟折翼,菲佣按部就班清理到顶楼,撞见这具陌生小小尸体,一声惊慌尖叫,失足跌坐在地,不知所措拿起传呼,请管家赶紧上来处理。
搭最早一班天星小轮回到家中的年轻少爷,此刻正在衣帽间整理心爱藏品。云鬓涂抹精油保养,再用宽齿木梳梳理蓬松;抛光甲片要精心镶上粉钻并数枚雪晶,将它们连成一枚枚小小爱心;新拆第三瓶圣罗兰opiun香氛,装进雕刻罂粟花纹的鼻烟壶中,两次耳后,一次腕间,最后是配饰——他坐在梳妆台前,低头检视一周,最后拿起架台第二层一只檀木方盒,取出了一枚翡翠观音。
玛瑙种作为传闻中唯一能在岩洞中生长的翡翠,身价动辄千万,即便是苏富比年度拍卖会上,有心者年年翘首以盼,亦不过年年空手而归。面前这枚观音水头亦冰亦寒,通体不见丝棉,触感温润,玉质细腻,确为百年难遇的绝世珍宝。
可他此刻视线停留半秒,还是将它收回了盒中。只取了一对流苏耳坠。脱下浴衣,胸前的纹身,腰间与后背爬满的刀疤,年岁间发黑的殷成了赭,再成了肉色的粉,像鱼的侧线,是传递刺激的迷走神经,是闪电后幸存者的利希滕贝格纹,真奇怪,就像Eli,Elias,死神一样的男人,如何却成耶和华的门徒。取一身旗袍,浅褐色的绢纺花罗香云纱,一寸半的双排扣高领,枫叶的底,其间便翩飞枫色的帝王蝶,蝶翼黑色的边缘,一如旗袍黑色的包边。他真是高,高到旗袍不得不再长,更长些,才能垂过了小腿。肩亦要做宽,他近日瘦得窄了一圈,于是腰省也收了三分,便难得静立亦显出些玲珑的巧致。
仰首看向铜镜,终于再无亓蒲,镜中只是向苓。
唯有向苓。
梳妆齐整了,她便揿了铃,唤了人来。管家Steve还是先按规矩叩了门,门扉半敞,进了屋,听得小姐问怎么一大早府上就闹闹嚷嚷,Steve便笑着转告了顶楼那一桩落鸟趣闻,又道:“不过咁血腥嘅场景,小姐仲系唔好去睇,睇怕睇咗要影响用餐心情。早餐已经备好,”Steve接过小姐伸来的手背,俯身落下一吻,“Good morning,my dear lady.”
(不过这么血腥的场景,小姐还是不要去看了,只怕看了要影响用餐心情。)
向苓回以微微一笑,取了团扇,款款步出了卧房。
随著Lady Elias的脚步穿过长廊,宴会厅、藏品室、客卧、佣人间、书房,向小姐今日造访,风声插上翅膀,自上而下,迅速传遍整座府邸,女佣走进厨房,在出餐台两份不同早餐中熟练取走右侧一盘,向小姐素食主义,所以不仅红酒变更绿宝橙汁,餐具也要换成baccarat雕花器皿。
早餐用毕,撤下餐盘,Steve上前询问,是否需要找来自己那位远房表亲山口惠英,今夜继续扮演玲玲?
“罢就,一坐船我就好晕,何况九龙個边已经待腻,呢几日都唔想返去。”向苓轻摇下头,问,“阿爸今日系度忙紧乜嘢?”
(算了,一坐穿我就好晕。何况九龙那边已经待腻,这几日都不想回去。阿爸今天在忙什么?)
“上周有人送畀老爷一匹纯血宝马,今日大抵都喺马场個边,如果得知小姐肯去,一定会好开心。”
“但阿爸唔中意我著旗袍,见到一定又念。”
“上回听讲那位林生强硬带走小姐,老爷气得差点马上冲去新记灭口。”Steve道,“老爷对小姐其实都好爱护,不过净系嘴硬。”
向苓单手托腮,微微笑道:“那位林生其实亦好爱护我,还讲想要同我拍拖,我仲系初次接到告白,Steve,你觉得我该怎样答复他才好呢?”
方才泰然自若的Steve神情闻言忽然一肃,道:“小姐,恋爱是大件事,一定要非常慎重才行,不能轻易答应!”
向苓抑扬顿挫,盯著强掩紧张的老管家轻轻“哦——”一声,抿唇几秒,哈哈大笑起来。
Steve这才反应过来,无奈道:“小姐,唔好再攞Steve寻开心啦,如若小姐恋爱,不说老爷個边,如果畀小路少爷得知,睇怕都要大闹一场呢。”
向苓笑容一怔,道:“亦都好耐未见到小路,佢最近有冇嚟过呢度?”
(也好久没见到小路了,他最近有没有来过?)
“上周末才来过一趟,骑著一辆新车,高高兴兴讲要带小姐去兜风,不过嗰日,小姐…”Steve话音一顿,改口道:“不过嗰日少爷系喺九龙,小姐今日——小姐今日想同小路少爷见面吗?”
向苓短暂迟疑半秒,最后还是摆摆手,道:“罢就,個细路成日一惊一乍,我都怕吓到佢,见面呢嘢,随缘好了。”
(算了,那小鬼成日一惊一乍,我都怕吓到他,见面这事,随缘好了。)
“小路少爷咁中意少爷,如若见到小姐,一定亦会中意,”Steve温柔地看著她,“就好似老爷同Steve一样。”
向苓笑了笑,没说什么,只道:“我今日谂住下昼去街,Steve,麻烦你让司机帮我备下车吧。”
午后二时,中环铜锣湾附近上下班族行色困倦,步伐匆匆,因而其中一群推搡笑闹,走走停停的男生便愈发显得青春张扬,台风刚过,这群港大年轻学生好不容易寻到一个晴朗天气,结伴来码头搭船。倾计吹水间,忽然某位猛拍同伴肩膀,压低声音,示意诸位回头快看,对面那位身著旗袍的靓女,系咪同许咏琪成个饼咁印?
“仲唔收声,系咪你中午饭食太顶,头晕眼花,怎么可能会有人同——”话音未毕,竟生生噎在嘴边,愣愣望著那位“怎么可能”,余下台词忽然失踪,余下动作亦忽然失踪,周围同伴纷纷起哄:“阿西,快看地上掉个东西,是不是你眼睛?”“还请hong Kong U新任学生会长,为我们解释乜嘢系一见钟情”,动静实在太大,路人纷纷注目,有同伴吹声口哨,背后推他一把:“阿西,上啦,她在看你!”
究竟这位怎么可能小姐视线究竟是否有看,向苓手捧一丛紫色蝴蝶兰,微微带点困惑,仰起面来,未料这一顾在斯人眼中便成一幅绝境,腮凝新荔,鼻腻鹅脂,不过眼波微动,便似流雪回风,停在面前的高大男生眉目英挺,气质斯文,不过此刻面红耳赤,视线亦嫌三分赤裸,便显得格外笨拙青涩。他深深呼吸,内心打气,彬彬有礼,讲声“你好”,似乎想要伸手,又怕这般冒昧,会否唐突佳人,向苓垂目片刻,再抬眼时,眼底里便带了些笑意与鼓励。
等自报家门过后,伸出手来,珍重亦小心,敢问小姐芳名?话刚出口便生懊恼,会否太过矫揉造作,但女孩已在他手心轻轻写下个字。
向。对方指尖的触感,从手掌一路酥至心尖,坚硬的,是不是书茧,贺佑西闭一闭眼,几乎用尽平生全部勇气,话赶话,字咬字,发出邀请:“向小姐下昼如若无事,唔知可否赏光,一同搭船前去维港游玩?”
颠簸船舱中,女孩靠窗静坐,单手托腮,望向海面,晴空万里,海浪酽酽,有风卷起长发,她便用手轻轻将发拨向一侧,耳垂一串流苏耳坠,午日下点点碎光流动,女孩似有所感,忽而抬眼,对上面前一道过度专注的目光,男生怔愣一刻,几声低咳,抬手掩面,偏过了头。
怎会有这样一双眼,分明已近深秋,却几乎要将他溺没在七月黑加仑成熟的盛夏。
船在尖东码头靠岸,人挤人下了船,二人并排在最末,贺佑西脚步总落在向苓身前半步位置,先一步踏下甲板,递手给她扶稳,女孩提著裙摆,动作间露出一截小腿,竟并非同他想象中一般无瑕,淤痕青青紫紫,深浅不一,贺佑西眼底几分异样一闪而过,很快便礼貌别开视线,只关切道:“小心。”
向苓看了他一眼,笑了一下。裙摆重再落下,贺佑西主动要替她拎包,女孩摆摆手示意不必,同伴们正商议著前往东面的九龙巴士站搭乘5A线,这样便可以欣赏梳士巴利道沿途风光,等抵达半岛亦正好三时左右,贺佑西见女孩听得有些不解,只当她并未去过半岛,低下些头,对她轻声解释道:“他们预约了今日半岛酒店下午茶三点半的位置,所以四点前必须要到。”
向苓自手提包中取出钢笔同一小本备忘簿,写道:“既已提前预约,为何并未派车来接?”
贺佑西愣了愣,忽然反应过来,笑道:“我们只是普通学生,能订上位置就已经很高兴了,这样说来,不知你有没有试过坐在巴士上层的最前排?”
向苓竟当真摇一摇头,面前的男生将左手背到身后,微微欠身,抬头看著她的眼睛,伸出右手:“那么不如就由我来为向小姐做这第一趟trip的导游吧。”
向苓望定他几秒,将手放在他的手里,很轻地点了下头。
尖东码头是5号A线首站,红白巴士停靠站边,同伴们心照不宣,笑闹间落座一层,贺佑西很快便松开了手,只让向苓牵著自己的衬衫衣袖,带她拾级登上狭窄扶梯。最前一排红色软皮座椅,请她先进靠窗一位,向苓写:“坐头排会不会有危险?”
“所以要握好扶栏,”贺佑西见她方才坐定,第一件事便是推开车窗,随后方才掏出纸笔写下问句,已经失笑,道:“既然你想开窗,害怕的话,要不要换个座位?”
向苓立刻摇了摇头。巴士平稳行驶,高层视野另有新奇,女孩下巴抵在护栏,海风扬起她的长发,“向小姐,看这边,”男生手持相机,镜头对准身旁女孩,向苓转过头来,影相无意一顾,一瞬惊绝,摄影师自己心跳先漏,此刻多谢相机,令他终于敢光明正大看她,“……是不是很漂亮?”
分明是问风景,自己在心里其实已经给個答案。向苓笑著点了头,重新看向窗外,摄影师镜头忘记对准街道,哪有什么风景,即便镜头中只剩下飞舞的长发,那便是他最珍贵的风景了。
梳士巴利两侧的高楼与香港其他街区究竟有何不同,白字彩底广告灯牌铺成娱乐天空,导游先生念“面前十字路口,渡过交通灯,左拐便是漆咸道”,难道面前女孩是初次来港游客,为什么连台词都想不出有趣新意,绿灯亮起,巴士进入中间道继续前行,“这里有个儿童游乐场,今日周末,大概现在会有很多小朋友”,那又如何,难道自己又有勇气带她在儿童乐园上演一日私奔,终于连向苓亦回过头,含笑写句“你可以不用再当导游,本也没几步路,我想我们很快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