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郊公园占地面积三千公顷,林然将所有人手编组派出,分头搜寻。晴日式微,船笛孤鸣,烟粉色的天很快便黯淡了,酽郁的夜色中仿佛蕴藏了无尽的哀愁,一抹月弯儿悄悄地在云间现了个窈窕寡淡的侧面,码头灯塔终于亮起了引航的明黄的灯,这一幅浓重的夜,倒像是被乌黑泼去了的油画,只月与灯两道流泻下来的黄暧暧的幢幢的影,稍嫌了几分凄怆。
西贡夜间九点过后便要灯火管制,马仔们紧赶慢赶,总算赶在九点之前,在山苍风水林里找到了昏迷不醒的许咏琪。众人回到沙滩时,林甬指间已经只剩余最后一截烟蒂,惯来他是抽雪茄的多,但近几日时常来往安乐路的总部,隔三差五便会见到向潼,他便换成了尼古丁含量更低的寿百年细烟。这种烟有薄荷的香气,但那香气往往要在最末时刻才能抵达舌根,他此刻在这样清冷的余韵里,隔了一段距离,心不在焉地望向了那位被林然裹在风衣外套里抱回的女人。
许咏琪动也不动一下,只怕没死也是昏了,等众人走近,他便掐了烟。张强收礼做事,还算遵守约定,至少表面看来,许咏琪没受太多皮肉之苦,不过人是清瘦了一圈,下巴颏儿仿若是给人削了一刀,同天边那抹孤芳自怜的月牙儿有了几分相似,可怜这位许小姐,确实倒霉,倒还并非初次倒行背运,陷入这般困窘险境。
若说想在香港娱乐圈里安然无恙生存同发展,若不依靠黑色势力,那便如同天方夜谭。六十年代的香港警匪勾结,黑帮话事,街头隔三差五便要上演生死火拼,所谓明星,聚光灯前万众瞩目,下了台来不过命同蝼蚁沙砾,更因肩披星光,愈发如芒在背,就连当红武打男星,亦曾被大佬用手枪抵住后脑,受迫一年拍完十四部戏片,实际片酬却被剥削至只得一元。
许咏琪小姐十七岁签约英皇娱乐,十八岁推出首张个人EP,仅用两周时间便斩获两万张的金唱片销量,清纯玉女形象更是揽收全港熟男暗涌春心,英皇太子接连一周送花寄信,跑车堵在录音楼门前,从怀中变出玫瑰,讲话语调像在上演歌剧:“My dear Rose,能否有幸邀你,今夜共度良宵?”
许咏琪近来是遭他处处追堵,蛮横求爱,此刻无助四望,发觉周围工作人员都在装聋作哑,只能小幅度后退半步,刚要道歉,面前绅士手中玫瑰便忽而调转,根部荆棘尖刺似化作了枪支指向她来,虽然面上仍是微微笑了一笑,只道:“如你谂好嚟跟我,我担保你三年内,就能坐到Asia’s enpress of pop位置。”
英皇如今老板杨业成,最初不过就是向章手下马仔,当年趁著向章离港、新记衰落,出来自立门户,直到向文后来入驻娱乐行业,昔日小弟相当懂事,立刻便让出了龙头交椅,同时还不忘为对方穿针引线,挖角艺人、推介资源,样样卖力尽心,向文自然乐见其成,私下另用黑道方式替英皇解决了不少行业劲敌。
不过去年英皇旗下又是爆出一桩惊天丑闻,昔日刘影后裸照流传大街小巷,人手一份,听讲是对方不愿伏低做小,认为如今香港一夫多妻制度与成人体内存留阑尾同样,都是人类进化不完全的一种低等表现,影后前脚刚将这套言论甩在杨业成脸上,第二日就赤身裸体在砵兰街路口被人发现。
那时杨业成嚣张至留言径直登在了报面,说既然刘小姐反对一夫多妻,那不如就好好享受一妻多夫滋味,还请刘小姐务必要终身难忘,铭心刻骨。
此刻杨业成长子杨翎站在许咏琪面前,用玫瑰花枝勾起她的下巴尖儿,许咏琪两条人偶似的小腿分明抖得迈不开步了,却是不敢说出半个拒绝的字眼。
是夜,一个普普通通的夜里,弥敦道34号中国会,舞池中聚满了时下最新潮的男男女女,这群人正忙于将青春少艾的肉体绘成犬马声色,融入酒精。待至酒意上了头,飘飘欲仙之际,再往手背放上半公克的高纯度四号海洛因,正是云南平远街远渡而来的顶级好货,仅在中国会内畅销。再低下头,自虎口深深吸一口气,袅袅芳菲,酽酽梦境,缠绵交颈,面上汗泪涎涕,四种液体,闭上眼睛,便能自此纵身了醉死梦生,纵身坠入了欲河。
从舞池中抬起头,仰望金字塔顶层,几位年轻男子正嬉笑著抬起一名少女,半真半假,要将她掷落一层的人海里去。中学功课没有教习怎样梭哈,因此许咏琪小姐只背会马丁路德金,我有一个梦想,此刻手中底牌一张草花3,她原本黄鹂鸟一般灵动的声线,沙哑如含炭,一连三局,无力跟注,你说梦想梦到几多克,才能够换成足够自由筹码?
杨翎离她雪颈最近,见她此刻泫然欲泣,愈发着迷,贴近了,自锁骨开始品尝,耳垂是乳白色,屏珠是肉粉色,嘴唇是鲜艳欲滴的红厘果,再往上,再往里,当真是急不可耐,香港玉女掌门,花园深处,究竟存了什么秘密。撩开衣裙下摆,少爷们拿出求学钻研精神,天天合拢大腿,莫非腿根当真藏住黄金?
许咏琪被按在看台靠栏,上半身悬空,连尖叫声都被杨翎用亲吻吞没,舞池里诸位道友,抬头便能收看风月三级片,楼梯口处另有数十名身材魁梧保镖把守,防止有哪位嗑到太嗨,不自量力想要加入这出午夜剧场。
许小姐车到山前,心如死灰,终于在杨翎揭开皮带,将她双腿分开时刻,一滴泪滑过了脸庞,下一秒钟,发带在挣扎里亦不得已地散了开去,轻飘飘坠落进了舞池——被一双手,倏忽地接住了。
海军蓝,白波点,宽边,丝绸质地,每日出门前绕过马尾,仔细扎成可爱蝴蝶,小蝴蝶也害怕目睹残忍暴行,抛下主人,去寻找——
握住系带那位男士抬头看清闹剧,当即高声怒斥:“喂!你哋喺度做紧乜嘢?!”
放送正至高潮,几位主演哪还听得见他问话,唯独许咏琪濒临绝境,用尽浑身力气唾出一口涎沫,换来杨翎愣怔片刻,勃然大怒一掌甩至。
就在这数秒暂停之间,向文已经掏出怀中手枪,铰链摆动开锁,板机瞬间按下,子弹擦过女孩洁白衣裙,在身后墙面上绽开一朵黑色壁花。演出中途打断,杨翎暴跳如雷,起身狂飙英文怒骂,向文一声不吭往楼梯走去,保镖认出男人身份,收枪不敢多拦,龙头一路畅行无阻,人群里拽住杨翎手腕将他第一个拽出,待睇清对方面容,露出嫌恶表情:“乜又系你啊?”
“文、文哥?”杨翎面色瞬息万变,恨极还得赔笑:“文哥,你怎么会来这里?”
“老板系我個friend,你哋唔好喺呢度玩嘢。”向文扫过一眼披头散发的女孩,皱眉道。
杨翎忙不迭应声,招呼同伴一起将许咏琪抬走,但许咏琪深知此际生死攸关,抱紧栏杆不肯放手,嘶声力竭胡乱哭喊,听到向文心烦意乱,终于不耐烦挥退众人,大步上前,捏著女孩的下颏,就逼迫她抬起头来:“喊乜啊(哭什么哭)?”
美人梨花带雨,本该是出惊艳画作,但许咏琪此刻抬起的脸上涕泪横流,眼泪熏开眼线,鼻涕晕花口红,实在难与唱片封面上千娇百媚的女明星挂上等钩,然而视线相触一刻,向文却是僵在了原地,脸上表情出现一瞬空白。
传言人死三魂升天,七魄入地,留三尸化鬼,但哪怕能瞒过孟婆,过完轮回奈何,怎样这样快,她就回来他?
画面不知为何,竟然定格,连许咏琪本人都知情识趣不敢再哭,抽泣中怯怯望著面前额带刀疤的中年男人。
男人伸出手,接住了女孩眼角一滴眼泪,动作却这样慢,这样轻,似凡人想私有雪花一片,却怕掌心高温,一不小心,便要触伤了那一片雪水。许咏琪听见他问自己,声音沙哑,含著一种她不能理解的感情:“…你叫什么名字?”
她不知所措,哽咽里落低了所有姿态:“帮帮我,求求你,帮帮我。”
向文呼吸一窒,心痛无法言明,闭一闭眼,说个好字。
眼看向文俯身半蹲,抱起女孩转身就走,瓮中之鳖被人横刀夺爱,杨翎与同伴面面相觑,皆是敢怒却不敢言。当晚回家便一五一十向老豆转告今夜丢脸事件:“向文个短命种,生仔都冇屎忽,咁嚣张架,不怕早晚被人砍死喺街头?”
“今天确实是你做得过火。”杨业成不仅不帮腔,反而骂他,“中国会背后就是向家,你在哪里乱搞不好,偏要跑到人家地盘上发情,怪得了谁?”
“Damn!”老豆劣迹斑斑,杨翎翻个白眼,“这算过火?你好意思讲我?什么向家,向家现在也不过就他向文一条单身汉,砍死他一个,向家就他妈直接灭门啦!”
“我睇佢向文再横,男人sterile不就是废人一条,就算娶到第四房,外面又沟女,亦不过系公鸡睾丸泡酒饮,执几剂都冇用,真他妈活该!”
杨业成闻言却抿口茶,冷笑一声:“未必。我以前听向章讲,向文以前十三四岁时候,中意过学校同窗女仔,虽然十六岁就被迫退学就位,但这么多年一直对呢個女仔念念不忘。”
杨翎做出倒胃口表情:“So?”
“你知唔知,向文执剂都会做避孕?”
杨翎一口水从嘴里喷出来,猝不及防:“有冇搞错?!点解?为佢初恋?!”
初恋在龙头心中地位几何,杨氏父子不敢妄测,只不过龙头sterile这样以讹传讹的谣言,很快就被事实打破。许咏琪虽未嫁入向家,自断玉女前程,但初春一经确诊怀孕,就被向文送往伦敦,入住泰晤士河北岸,切尔西Bridge道上那家The lister,整个孕期都在七名护工、三十名保镖寸步不离守护下进行。
耶诞节前夕,跨洋电报将第一次宫缩消息发回香港,十二小时后,向文在希思罗机场落地。
深冬飘雪,满街节庆气息,黑色本特利自M4公路高速飞驰,拐上Cromwell大道,后座向文按开车内定制酒柜,伏特加倒了满杯,酒精令思绪逐渐麻痹,醉意至浓,才敢抬眼望向窗外。
漫天的雪。
于茫茫雪色之中,终于又一次想起两年前那个冬夜。
车辆停在泰晤士河边,他披加长风衣阔步直行,途间冷风吹散烟味,他赶到时生产已经结束,他自门外走廊望进屋内,病床上的女人大劫熬过,唇色苍白,湿发黏在额角,怀中一个皱巴巴的小小婴儿,女人低头望著,嘴边有些浅淡笑意。
向文看着眼前这幕场景,忽然开始迟疑。就如过往每一次见到芥樱,十三岁、十六岁、二十六岁,每一次见到对方,都会自惭形秽。下意识便会反问,究竟有无资格,迈开脚步靠近?
然而最终十三岁,十六岁,二十六岁,每一次,每一次,最终都是情难自禁。
十三岁时他入读圣保罗男女中学一年级,这座香港老牌学府彼时更注重学术成绩与艺术天赋,对他这样IQ抱歉、五音不全,空有健康体格的男仔不算友好,而他作为诸位世家子弟中出身最诡谲、行事最无逻辑一位,亦未辜负这份偏见,虽然年仅十三,不仅逃学翘课、食烟饮酒样样都沾,甚至某日沙胆包天,竟拐带乐团首席从半山坚尼地出逃,向对方讲念书太没意思,不如我带你去看脱衣舞娘。
那时漂亮首席琴盒拎在手里,惊得连连摇头后退,向文见她一幅欲哭无泪表情,只觉可爱到冇理可讲,上帝好不公平,书本上所有赋予美的诗句与旋律,古今中外,竟没有一句可以用来形容他向文,却没有一句不可以用来形容面前女孩。
“别怕,”他牵起对方校服长袄衣袖,第一次明白何为内疚,对她说:“我骗你的,没有脱衣舞娘,你不想看就不看了,我只是想带你出来玩。”
于是就这样牵著她,从德辅到荷里活南,苏豪长坡两侧灯牌层层叠高,水疗桑拿,浴场牌室,卡拉KO,全都不甘示弱,枝蔓延向天空,将夜幕点缀得缤纷琳琅。女孩逐渐放下戒心,抬头望向漫天都市星光,向文那时站在她身旁较高一处斜坡,凭借身高优势,低头偷偷数她睫毛,同时在心底向天父严肃下令,快让时间就在这里停下脚步,下一分钟永远永远,永远不许不要不必来到。
虽然下一分钟最终还是到来,不过此后学校每场音乐会,头号不安定分子向文都能凭借重拳一双,靠实力从不懂事同学手中抢到第一排头等席座位。他会一反多动症常态,双手按在膝盖,凝神屏息,望向舞台中央。演奏会是唯一可以换下那身不方便又不好看改良旗袍校服的机会,那时首席提琴手总是着一袭黑色长裙,肤是膏像般的白,便显得垂落身后的发愈发乌黑,直,长,走在灯下,便似有一点流动的光华,但这座音乐厅里所有的高光,却是一定都汇聚在她的眼里了。
不然怎会分明也没有看他,却令他的视线,这样自然地,一瞬间便被吸引了过去?
向文生长自文明未开化的野蛮世界,此前从未想过,世上原来是有美的,原来是有美这样纯粹只为感官愉悦而存在的事物。长笛手用抒情慢中板铺垫了悠扬婉转的前奏,四月杨柳,俏丽依依,中提琴与大提琴齐奏低音,愈发渲染了这份伤春郁情。
短暂休止符过后,芥樱架琴上肩,抬臂落弓。第一道长音便是柔弦,百转思绪,欲语还休,悠柔的,她的手指在弦上揉著,便似一路亦揉进了台下向文的心尖。
梁祝是带著浓重的中国风情的曲,在圣保罗这样遵循英国传统的名校里,很不常见。越州城外,日朗风清,流水石桥,会稽梁山伯遇见上虞祝英台,三载同窗朝夕相处,交情渐深,互为知己。
奈何英台男装女扮,无法赶考乡试,最终只得谎称高堂染疾,辞别好友独自返乡,梁生难舍至交,亭外相送十八里地,临别前,英台取下贴身蝴蝶玉佩一对,赠予梁生,约定来日再见。
梁生考中秀才,却迟迟等不到英台音信,案边无心温书,对著玉蝴蝶失魂落魄,茶饭不思,师母见状不忍,将真相托盘而出,梁山伯当即辞别私塾,前往祝府提亲。未料祝员外不满其贫贱出身,将女儿另许给太守之子马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