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12月14日,香港旺角。
“Elias哥,芳姐call你,晚九点老地方等她。前段时间医生无音讯,是受梁囚禁,不过关于当年芥小姐一案,医生好似寻到重要证据。”
咬着黑色黑石的男人坐在路边墨绿色护栏上,怀抱左膝,右腿点地,听完留言,便继续望着面前人行斑马横线。
黑一道,白一道,车流与街景缤纷,而这世上能令人行走的路,不过单调至这样分明。黑白之间,堪堪容纳一步之遥。下一秒钟,匆匆行人上半脚掌踩在白色涂条,下半脚掌遗落灰黑色沥青路面。
若非强迫心理,又有几人会似他偏执,每一步只肯在最干净一格落地。其实亦知世界并非非黑即白,就像其实亦知自己只是男仔,童年时尚托无知,以为可以黑白兼顾,后来便明白了,有些人,有些事,选择一条路,便再没有了重来的机会。
闲来无事,他会从金巴利尽头搭部港铁,四座站过,于太子道落车。太子道自西向东,洗衣店至雀仔街,花墟道九百八十英尺距离,九龙所有蝴蝶,大抵都栖在这一方小小天地。
即便所有时令花卉里,香港无樱。
他时常坐在丁字路口左手第二位护栏,如同此刻,耗漫长午后食尽香烟一包,让宋小天从附近冰激淋车买来一份家庭装大号,看着冰山顶部那根火柴细细燃烧。只是宋小天已经不在了。一包烟食尽了,杀了瘾,便不再痒了。于是也再不去想。
只是偶尔还会梦见许多往事。
有时是阿爸。17k以贩毒发家,荷兰作为欧洲金三角,湾深多港,管制宽松,走私海洛因最高刑期仅有四年,又严禁警方使用卧底方式执法,监狱走人文关怀路线,单人单间,私人盥洗,吸引大量异国出逃黑帮落脚,其中就有经五六年九龙事变,被香港反黑科盯上后大批离境的17k分支势力。
十年前亓安生母死于荃湾暴动,加入17k后拜在第二堂主大佬和门下,还没闯出一番天地,警界就针对三合会组织了规模空前的大型追捕,其中17k不过跟在新记背后浑水摸鱼,火上浇油,谁想警方内部都被新记攀上关系,枪口最后调来调去,反却瞄准17k这只替罪羔羊。
当时大佬和身边两位得力干九指华与许卓安都是制毒高手,平日钟爱蹲守九龙附近中学,网罗化学满分人才,撺掇乖乖四眼一起做快意恩仇古惑仔。这样一群香港毒枭来到荷兰,夺权过程如鱼得水,大佬和先以质高价优的冰毒占领当地市场、又在地头蛇集团提起警惕后,客气约谈对方话事人,讲大家和气生财。然而当夜鸿门宴至半,大佬和身后始终沉默不语的亓安却忽然掏出一把手枪,对准对方话事人脑门二话不说扣下扳机。
当地黑帮群龙无首,内乱不断,大佬和乘胜追击,不过数月,就扫平吞并异己势力,坐上荷兰黑帮头号交椅。
大佬和后来逢人便吹嘘这段经历,那时亓安少年老成,献策计计阴湿,深得大佬欢心,自草鞋一路平步青云,私下又九指华交情与日俱增,夜蒲红灯街,分享可卡因,沆瀣一气。在二把手徐卓安意外被刺身亡后,亓安很快接替对方位子,成为社团新晋元帅,更同九指华把酒结义,生死与共。
至于那群刺杀徐生的越南雇佣兵,完成任务后全部吞药自杀,雇主身份也从此成为不解之谜。17k在荷兰越做越大,终于荷兰政府忍无可忍,联合港英当局,将大佬和引渡回港,判刑无期。
大佬和落马后,从荷兰回到香港的人手亟待接盘,新任堂主将从亓安与九指华之间选出。无经周折,香主发问时刻,九指华直言安仔头脑好过我,大佬畀佢做,我心服口服,绝无二话。
亓蒲小时候便常讲,阿爸系阴湿佬,亓安高深莫测,点下他脑门,说细路仔唔好精,猪猪D才有大福气。亓蒲比同龄人通事要早,六岁那年的盂兰盆节,亓安便带他到跑马地坟场,祭拜了一尊陌生女性牌位。离开墓地后,在对街麦当劳买一份儿童乐园餐,在他面前一左一右,分别放二十四色蜡笔一盒,与九英寸六孔蝴蝶刀一双,用讲睡前故事同样语气,将自己如何在旺角后巷将他捡到、以及后来查明的他生母身份一一告知,最后讲你可以自己选择未来想要哪种生活,是留在这里,明知蝶刃硌手也要学会握刀,还是放下仇恨,以向苓身份,回到阿公庇护怀抱?
亓蒲一言未发,甚至令亓安望不明究竟他面上神情是懂非懂,只见他全部听完亦正好食完大号薯仔,用纸巾擦净了手,一左一右,既拾蜡笔,亦握住钢刀。亓安找来帕巾,替他拭去鼻尖沾上的白色冰淇凌,终于是轻轻叹气,阿爸系黑社会,但你妈咪阿爸系差佬,跟定阿爸就不能再见阿公,你有冇听懂?
六岁的亓蒲却是认真地看了看他,对他说:“我有听懂,我会留喺呢度陪住Daddy,但我亦会变到好犀利,畀妈咪报仇。”
亓安望着他,没有说话,于是小亓蒲慢慢拧起了眉头,又问:“呢个系唔系一道single-choice question?”
他说:“阿爸,宜家唔系test,我唔中意做choice,唔好令我做choice。”
亓安慢慢地往前探了些身子,用额头碰了碰他的额头,眼睛里有了些令小朋友看不懂的情绪,对他道:“BB,这个世界,有很多事情,是不可以令人说一句不喜欢就不用去做的。”
小亓蒲却很困惑:“但我都可以对阿爸讲我唔中意。阿爸会听啊。”
亓安坐了回去,难得温柔地看了看他,道:“噉系因为BB系阿爸嘅大佬。其实阿爸都唔想BB离开,但是阿爸尊重BB,所以可不可以也请BB认真再想一想,刚才阿爸问你的那个问题?”
小亓蒲听完想了一会,道:“如果我可以做所有人嘅大佬,系咪就可以不用再做choice?”
亓安沉默片刻,从他手中拿走了那把蝴蝶刀,不等亓蒲反应,便捏住了他的左手,在他小指上飞快地划了一刀。他划得不深,却是很长,辛辣的、微小却不容忽略的刺痛从指腹传来,亓蒲咬紧了下唇,没有出声,亦没有动作,只是看着亓安,亓安同他对视几秒,刀尖调转,对准自己小臂上,毫不留情地一刀割了下去。这一次他没有半分收力,血迅速地、大股地涌了出来,染红了桌面上麦当劳的餐纸,亦染红了亓蒲的眼睛。
但即便红了眼圈,他还是坐在原位,一动不动,视线只瞥了那豁口一眼,很快又望回了亓安的双眼。他将唇咬得快要渗血,听见阿爸问他:“疼不疼?”
不敢眨眼,可是只能够坚持一分钟,还是眨了眼。眼一眨,一滴眼泪便落在了手背。泪是咸的,令它落在了小指的伤口上,原来不是有这样巧的概率,一滴便落了准,是他的眼泪忽然停不下来,一颗接一颗地不听他的心思,亓安没说话,咬着一根薯仔,在自己手臂上一道一道地割,好似皮肤只是一张泛黄的画纸,他手中拿的也不是钢刀,而不过是一只红色的蜡笔,一寸寸将整节小臂涂到刺目,刺到小朋友不得不闭上眼睛,紧紧捏着自己小小的臂,好似那蜡笔是涂在了自己的身上。
那天最后他是流着眼泪被亓安抱回了家,哪怕坐进车后座,亦只是搂紧了阿爸的脖子,把脸埋在阿爸肩窝,从头到尾都没有抬起过头。那之后亓安消失了几天,什么也没对他解释,回来后便蹲在他的钢琴面前,问他BB,你想不想去荷兰学拳?
亓蒲让Steve丢掉了那盒蜡笔,不想再看见红色,临行之前,小指还贴着一枚大力水手波派的OK绷,面对玩具室的所有模型同公仔,最后只带走了那一对六孔的蝴蝶钢刀。那刀比他的手掌还要大上许多了。其实他一直对阿爸那天的行为似懂非懂,不能释怀,直到十六岁那年,方才真正明白了亓安当时没有说出口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