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时,东经98E,Royal Phuket Marina,一艘渔船在夜幕与晨曦交替之际悄悄靠岸。
甲板上呈大字躺着一个着黑色短夹克的男人,船老大操着上海话提醒他已经抵达,几声后未见回应,便差船工上前查看,船工喊他未应,伸手便拽向他身前耳听细线,那鼾声如雷的年轻男人却忽然睁开双眼,抬手闪电般扼向船工咽喉。寒意自脚底攀升,船工眼神惊恐,对方却冷不丁呲牙露出一个微笑,骤然又将手松开。
“唔该,下次唔好打断我听歌。”
船工大口喘息,呛得满嘴苦水,咳个不停。
路岭掐烟起身,自甲板向四方眺望,海面上一片黑暗,“呢度系边度?我哋走咗几耐(我们走了多久)?”又自言自语自答,“泰国水域咁难睇,乜嘢都识唔明(什么都看不见)。”他扫船工一眼,“到了就去喊人卸货。”
渔船后方黑暗海域里,缓缓驶出一辆重型货舱。
路岭这一趟离港出境颇为曲折。
那夜谁也未料,在亓安大张旗鼓援机接救后,差人竟似预料到他不会多留,放弃追堵西区,转将主力巡警调往港岛各地码头,布下天罗地网,车辆向南行至半途,司机便接到亓安急电,原本预备的船只无法出海,命二人即刻调转车头过海,路岭逃亡途中争分夺秒乔装易容,终于黎明之际抵达九龙机场。
头号通缉犯光天化日于机场大厅招摇过境,须得归功于后备箱里出乎意料放有的一顶假发与一袭旗袍,路岭前脚刚到机场,不过一个字时间,收到通知从金巴利赶来的马仔便抵达碰头地点,将一份伪造身份证明交到了路岭手中。与此同时,港岛西侧,位于沙湾径与数码港道交驳处的钢线湾树林忽然发生爆炸,火势顷刻漫天,通缉事发紧急,追捕主力均聚集港岛四面,听闻火灾不得不就近分援警力,一场爆炸声东击西,一刻钟后,晨七时,九龙机场最早一班前往大陆的港沪线乘客名单里,混入了一位名为向苓的年轻女性。
路岭排在登机队伍,低头看着手中全套齐备的身份证明左上方黑白照片,直到坐进客舱,临飞前刻,空姐温声提醒安全事宜,他才惊醒回神,尴尬扶起墨镜,挤出一句多谢。
九时三个字,客机于上海虹桥机场落地,这几年大陆政府为建设特区,放开沿海口岸后,水货走私愈发猖獗,大量社团成员以港商身份携款进入深圳投资地产,走私作为17k发迹源头,亓蒲深知其中蕴含风险,故一早便警告路岭少打偏门主意,老老实实在香港做嘢。
落机甫一出厅,接应马仔便递来手提,亓安告知他17k有一批即将运往日本的走私枪械停靠在外滩十六铺码头,亓蒲不久前曾传讯回港调人备货,既他如今阴差阳错已至沪市,亓安便行叮嘱:“你Eli哥嗰边嘢更急,我惊佢一个人独木难支,这批货你就先带走,走水路下广州再同包仔阿南会合。”
大陆地区八三年私人轿车方才合法,如今万元户仍是少数,但南部沿海城市经济发展借政策东风,外加沪市本地有国营上海汽车厂坐镇,八五年与德国合资推出大众桑塔纳后,如今满街来往皆是上海牌轿车,朝八时返工之际更是车水马龙,已然初具未来繁华雏形。亓安七十年初便转做金融,早早攒下过亿身家,大陆政策放开后最先嗅到商机,手下走私势力如今遍布大陆沿海各地码头,派来接应路岭的黑色平治外形劲靓,前后左右各安插四部轿车保卫同开路,一行排场于碌碌车流之中格外打眼,路岭行到半途,生起新鲜,放下一半车窗向街边张望。
十里洋场纸醉金迷,沪北十万流光彩灯谋杀菲林,中山东一路作为过去英国租界,建筑承袭西方古典主义美学,其中十二号过往汇丰总行如今用作上海市府大楼,除高耸入云的海关大钟之外,当属其最为瞩目,大楼楼高七层,横纵三段划分,穹顶形仿希腊神殿,六扇雕花铜门采用古罗马风格的圆弧状法券结构,与位于香港德辅道的另一幢汇丰总楼风格迥异,气貌神容却同样震慑人心,路岭前夜方才于德辅道上演一场警匪枪战绝地逃亡,此刻扫眼外滩,竟产生自己仍在中环地界的错觉。当初汇丰董事正因考虑外滩岸线形似聚宝盆,而十二号正处弧线底端,致富聚财,后来在香港选址,亦同样选定了海底龙脉回龙顾祖、集运最盛的入海口中环,连门前两尊镇守青铜狮像都系一比一仿制。
路岭当年受亓蒲照顾,和胜会大选站队中一心一意跟定中环堂口坐馆,果不其然一路顺风顺水,既占龙运吉势,又毗邻太平山与尖沙咀两处亓家话事地盘,好方便两位大佬畀佢抆屎。此刻他愈看风景愈觉熟悉,难得离港一趟,感受与身在香港竟一比一相似。
沿岸海风冷冽,他新鲜败尽,收上车窗,在懒洋洋暖气里咬着未燃烟嘴,低头又翻开他Eli哥的假证。亓蒲眉长睫密,面带戾气,不仅眼尾与唇线都向下拖曳,望人更是挑眉不挑眼,只露一半瞳仁,分外冷淡疏离,即便五官端看精致,亦只令人望而却步。
但影像中的女性艳如烈火,眼尾上勾,双眼含笑,黑发披肩,一双眼单望定镜头便摄人心魄,浓唇下方一颗细痣惹人注目之余,另添风情三分,让人注意完全牵系在她眼唇二部,反而忽略了面部棱角带来的尖锐锋芒。
那日他上白加道去找Elias,未至花园,遥遥便望见一部陌生车辆停在十七号正门,Steve毕恭毕敬候在门前,车门开启,下来一位他从未见过的年轻男子,西装革履,文质彬彬,怀抱一捧百合花束,耐心等在车边。
他未做他想,机车随意停在路旁限行道上,摘了头盔就要往前走去,忽然见那雕花铁门缓缓开启,自门内步出位披着乌黑天鹅绒斗篷的高挑女子。风从山间迎面吹来,将她的斗篷往后吹去,底下是一件鸦青色的长袍,严丝合缝地包裹着她清瘦的身躯,风吹开她藏在斗篷底下的秘密,也吹开她原本垂在身前的长发。乌发向后斜飞,好似一屏开展的羽扇,一张清秀的白皙的面庞便完全地暴露在了微冷的空气之中。受了冻,亦或是受了风惊一般,路岭见她抬手护住了一侧的刘海,低了些头,晨光里睫毛被拉长的侧影便轻轻抖了抖,转过头,抬起眼,冲着他——不是他,是那年轻男子的方向——微微地笑了一下。
那男士拉开后侧的车门,接过她戴了黑色真丝手套的右手,那女子便提了裙摆,上了车座。路岭呆愣在原地,那轿车往他的方向,一个下山的方向驶来,他下意识便是将怀中的头盔往头上戴去,背过身,藏起自己。直至那车的尾部也再看不见了,脑海中仍是方才一瞥的面容。
两秒,还是三秒?识得Elias两年,闭上眼便能画出他每一寸的五官,却未有哪一张两秒钟的画面,明艳至令他心头这般紧促地一颤。他不知自己何思何想,失魂落魄地往十七号走,走了两步却又顿在原地,望着这他来过无数次的府邸,有种怅然若失的茫然。他转过了身,没再往前,没有令任何人得知他今日曾来造访,于是也无人得知他驾着机车,跟上了那辆陌生牌照的平治,跟着他们到了香港大学,看着那车轻松地通过了门卫,开进了他无缘造访的另一个世界里去。
他就停在薄扶林道的路边,倚着他最中意的川崎重机,等了两包烟的时间,一根接一根,川崎的冷冽成了一种呆板的笨重,每一处重金改装的部件,那重金如今都来嘲他的年轻和幼稚。他甚至忽然不可以用年轻这个词了。这个词不属于他的,他真正只是一个永远与书本与礼仪与文明相隔一墙的幼稚男孩,连他抽的烟都在彰显着他的粗鄙。门后一定禁烟,门后一定禁烟。拦了身旁路过的几名学生,似是有些怕他,不敢不答,今日校园里有什么大事件?
得到答复,圣诞音乐会,放走了学生,他又点支烟,一场音乐会要用这样长的时间,一支是五分钟,四十支五分钟,夹克的口袋里是Elias送他的随身听,随身听里是Elias最中意的范海伦。你对范海伦的偏爱去到哪里,你对我的偏爱又去到哪里?Elias去听那劳什子的穿西装的莫扎特,不要范海伦,是不是也就从此不要路岭?
连翻来覆去,唯一能想到的质问都不可以不说一句幼稚。两包烟过渡,转身跨上了他的川崎,轰鸣声中疾驰甩开身后的世界,耳边是范海伦嘶哑的巴拿马,巴拿马,巴拿马,狂风与路人的惊呼自耳边呼啸而过,他在中环市区将油门一拧到底,撞飞所有路障,横穿每一个红灯路口,车速拉到最高,连范海伦的歌词都在嘲笑他,你知不知今夜她会跟我回家?你知不知今夜你便要失去了她?
他并不为Elias的隐瞒失落,也许他只不过是为自己进不了的那一道围墙失落。
车辆抵达十六铺码头,黄浦江边船鸣高昂,圆号悠长清亮,路岭收起证件亦平复心绪,推门下车。跟货的人大部分是大陆本地北佬,一口吴语好比天书,好在话事还是17k成员,路岭在马仔拥趸下当起富贵闲人,站在岸边只忙食烟,船主领人进仓点货,不多时负责接应的马仔就拿着清单前来回报,自沪到日本与到泰国距离不同,途经水域境况有差,时间受限,一时难以找齐合适船只与人手,这批货他们最好只提一半。
路岭将清单大致过目,心底有数后点头同意,吩咐手下尽快搬货。这些走私船自有出海门道,但路岭目前身份敏感,亦怕途生变故,故随队南下珠江后,再另乘渔船离境,由包仔和阿南留跟后方货船。
包仔同阿南都被他这一身女装骇到忘词,半晌阿南才杵下包仔,憋出一句:“你睇大佬,系唔系好似畀卖到妓院嗰种面黄肌瘦嘅极品猪扒?”
包仔还知给大佬留低三分颜面:“冇钱叫鸡自己扮鸡,倒也不失为一种省钱妙招。”
路岭一把摘下假发:“呢船上都系枪,我叫你两个衰仔小心讲话!”
二人忙又改口唔该唔该,阿南自己抽个嘴巴:“靓啦靓啦,大佬至正至㜺,靓死靓晕。”
“我都怕等下船主对大佬喐手喐脚,使唔使我哋先将佢捉落嚟打锅金?”
路岭脸色铁青,不再同二人多讲,转头走进渔船木棚,阿南见他当真赌气,厚着脸皮裹紧夹袄亦挤进小棚,挨著他大佬身边坐下,仔细盯他几眼,方才偷偷摸摸掏出一封密信,好脾气道:“我哋讲笑嚟嘅(我们开玩笑罢了),啱啱教父让我哋顺利离开后路上再畀你,不过既然等下分开要行,宜家就先畀你睇(现在就先给你看)。”
阿南交代完毕,掀了帘怎样来又怎样走,路岭只当他装神弄鬼,拆开信封却是一呆。
一月二十四日,路岭抵达普吉岛皇家码头,七天之后,一月三十日,辞旧迎新,正是丁卯年的大年初二。
亦是林甬醉酒海滩的翌日清晨。
林甬觉得自己好似宿醉未醒,身边依然充满幻象。否则拳台上敞着衬衫,半身刺青的年轻男人,怎会如同一场从香港梦至今日的恶魔,横跨半个大洋,再度现于自己面前?
那人对教练说了句英文,语速飞快,林甬的听力只能够捕捉到零星几个单词,拼在一起却又无法理出一个正确释意,他呆愣地立在原地,缓慢地眨了一次眼睛,一合一开,面前仍是那道身影,没有废话,交代完便翻绳上了拳台,连出招的速度与打击的力度都与记忆中别无二致。
他急切地往前台走去,还未开口,换了拳裤迎面走来的Willy就笑着同他打了个招呼,问:“酒醒了吗?现在感觉如何?”
再糟也没有了。林甬问:“拳台上是谁?”
“你不认识?”Willy意外,“他也是从香港来的,我以为你多少会听过他的名声。”
林甬勉强道:“他?他能有几名声?”九龙的头号危险分子?
Willy笑道:“Elias先生是前几年的搏击赛冠军。”
晨练结束的学员都围在拳台旁观摩这位年轻冠军的指导对阵,哪怕是林甬也不得不承认,看亓蒲打架从来便是一件格外畅快的事情。他潜伏与周旋都极有耐心,凡出手必定直击要害,绝不拖泥带水,而他对峙时步法又十分灵活,每一次出腿的方向看似十分随意,便这种漫不经心却令人感觉好似能从任意角度进攻。防不胜防的同时,只有真正接过他的腿攻的人方才能切实体会,那股裹挟杀意的劲风,其间狠戾,非比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