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落观音 pharmacy 12678 字 2个月前

香港九龙,启德机场。

一部黑色轿车停在路边,女司机摘下墨镜,回首望向后座上的年轻男人。

她说:“你自己保重,万事小心。”

“芳姐,多谢你批假畀我。”

司文芳说:“记住这是休假,不是任务,无论结果如何,一周之后,必须回到警队报道。”

纪山拉开肩包,取出一只纸袋,放往司文芳身旁副座。

“我知现在是关键时期,队里人人分身乏术,这次是我一意孤行,回来后无论怎样处罚我都甘愿认领,所以你不必分心担忧我,自己照顾好自己。”

不待司文芳答话,纪山讲完便拽上背包下了车。司文芳在驾座上停了片刻,放下车窗,点了一根烟。直到烟里纪山走远的背影越来越小,彻底看不见了,她才抬手拿过纸袋,撕开封口。

一只贝壳粉的玛德琳。

两个钟后,午后一时,Soi-tia上最大一间超级市场前,一名短发黄面的矮小女性揣着购物篮停在路边。不时有人路过对她吹声口哨,烈日下汗湿恤衫,即便躲进商店即可乘阴,她亦只咬咬牙站定原地。

昨夜有来客访至公寓,留下今日碰面地点时间,现在离约定时刻只差五分。

等至望眼欲穿,终于街道尽头出现一抹熟悉身影,白色衬衫排扣尽散,前胸布满刺青,从前分别时盖过耳垂的侧发如今也理至鬓边,时移境转,人事皆非。

走到面前,对方微微一笑,朝她道:“好耐冇见,Julia,呢段时间辛苦你。”

泰拳馆前,亓蒲一番话说完,林甬停在原地,良久没有动作,半晌过后,方才抬眼望向他,却是道:“所以你不仅一早便知去金巴利买粉的是我,亦知我的目的便是令你的人不得不到九指华的地盘上进货。”

亓蒲将烟捏回指间,说:“我甚至知你身后就是吕乐在粉岭的人马,只要肥佬一去找周国雄提货,下一秒便会被跟来的差人拿到现行,你们新记卖了道上多少兄弟,给吕乐喂了多少功劳,我没有你这样好管闲事的毛病,这些事我都不关心,随你们爱怎样玩怎样玩,但新记想在我的地盘上犯事,最好先掂量下自己几斤几两。”

“对我的事这么清楚,”林甬掐上他的脖子,将他拽近身前,贴着他的鼻尖,盯了他片刻,道:“亓蒲,你找人跟我啊?”

亓蒲道:“我知你是听命办事,该付的代价,我自有计较,已经取回,此事既往不咎,但新记敢动我的人,这笔帐扯不清,他梁施玉再死个十次百次,都抵不上我兄弟一条命。”

“取回?”林甬顿了些时,道,“我还在想苏三究竟是从哪里来的这一笔钱,买通了几近一半的堂主,在背后给苏三和张强牵线的人,是你?”

亓蒲闻言不见半分被拆穿的心虚,大大方方道:“我唯一后悔便是选错了人,谁成想那苏三不过是个勾引义嫂的白痴,张强亦是个见钱眼开的废物。”

沉默数十秒后,林甬却道:“不对。”

林甬出离冷静道:“若非向文被捕,哪怕你想插手,苏三也不会这样快找到时机会,但若非我阿爸离开元朗,因台风滞留半山,事发之际不能及时赶回,差人又不会这样轻易就能给向文定罪,而我阿爸之所以离开元朗,是因为你…”他稍停了半秒,继续又道,“是因为你给了我一刀,但却没让我直接死在山上。你的目的不是杀我,你不过是利用我拖住我阿爸,我若一死,尸体第二日便会被人发现,确认一个尸体的身份比找到一个昏迷的病人要快得多,能耽误的时间也要短得多——确保我阿爸同苏三都不在元朗,向文身边彼时只有纪添,但这件事情,差人又是如何提前得知?”

“即便水房爆炸与向文被捕发生的时间这样接近,但我猜宋小天的死不在你的计划之内,否则你不必这样在水房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水房出不出事,向文都会被捕,所以你不仅找人跟我,差人里一定也有你的卧底,且这人一定不是吕乐一派,否则调集人手时不可能完全绕开吕乐,动作这样迅速,不如让我猜下,O记几位警长,有多少是你亓家安插的人手?”

听他一番说了这样多,亓蒲全未打断,待他思毕,朝向自己发问,方道:“这你便不必猜了,哪里没有卧底,难道警局里又没有你新记的眼线?”

林甬沉默了片刻,道:“还是不对。你还是在说谎。”

亓蒲说:“我未同你说过假话。”

林甬往后推开半步,却始终盯着他,手亦未松,道:“你对我说的每一句都是假话。方才你说你唯一后悔是选错了人,你没有选错,是你从一开始就没想让苏三成功。许咏琪的位置是你话我知,说明绑架并非张强一人执行,即便他贪财碍事,你都完全可以在梁施玉失踪当夜便自行撕票。如若向潼刚一上位,就因对梁施玉看守的纰漏,导致许咏琪出了意外,无论真相如何,新记下面的人只会看到新话事人无能。在内部分裂的时候,向潼却连自己的家人都护不住,其他观望局势的堂主又会怎样作想?”

“Sir,香港讲法律,”亓蒲说,“未经裁决,一律无罪,林sir光靠一张嘴,不讲证据,无办法给人定罪的。”

“没人想给你定罪。”林甬扼着他脖子的手忽地一收,“为什么突然反悔,为什么做事只做一半,为什么不杀许咏琪,为什么你会盯上向文,对他出手,却又未动向潼?”

“不要再同我讲你中意他这样鬼话,”林甬说,“未想你17k红棍倒是个重情重义的角色,一个马仔的命在你眼里,便值得用上一整个新记去赔?”

“新记?”亓蒲掌心覆上他的手背,拇指按在他的小指末节,发声处受制于人,却将字字都讲得清晰,“你以为新记在我眼里又算什么东西?”

“让你做打仔真是屈才,这17k话事人的位子,我看不如让贤你做,”林甬说,“有你这份野心,17k拿下整个香港不就是早晚的事情?”

亓蒲闻言手心却是陡然下压,往侧一翻便卸了他的钳制,反持过他的手腕,说:“我早便讲过你知,我对地盘从无兴趣。”他向后一拽,便将林甬再度带近了自己面前,抬手勾住他的后颈,力度比他方才更重,胸口与扑在面上的气息都是滚烫的,“这样快就能想明白苏三的事,倒也不是真傻,分明给了你那么多提示,猜来猜去怎么却都讲不到点?做17k的话事人靠打,做新记的话事人靠命,既你说我句句骗你,不如我现在同你讲句实话,做不做这个话事人,从来不是我不能,不过只是我不想。”

亓蒲微斜过脸,抬手将那已经走到灰烬末梢的烟送到嘴边,烟已半残,却连余温亦贪,面太近了,嘴唇一动,便似厮磨在他的唇边,毒渗至深,喉咙沙哑,气息甜腻,倾回目光,望入林甬眼底,道:“两年前就会认错人,怎么两年过去,还是笨得要命?”

亓蒲按在他颈后的手这样重,掌心冰凉,沐了这样久的午日,掌心却还是冰凉,林甬逻辑严谨,环环厘清,此刻视线却不自觉黏往他那说着话的唇心,太近了,那么近。未见一样毒,毒得太深,毒进眼底,扰断了思绪,眼观口,口向心,那么近,还未预料到两年一词有何意指,还沉浸在社团恩怨纠纷之间,只听见亓蒲的声音在说:“江湖三大忌,勾义嫂,著红鞋,洗马榄,向潼姓向,向苓也姓向,林sir,我们黑社会出来混,做事向来做绝,唯一却会讲忠心,无论在哪条道上走,都不可以朝三暮四,哪怕是做卧底,最忌亦是变节。”

“即便我句句骗你,却有一句从来是真,便是我并不关心这一切,新记的一切,17k的一切,香港的一切。偏却是你自作主张,不依不饶,两次三番,非要进我的视线。”

亓蒲直视着林甬的双眼,轻声说:“林甬,是你先写信给我。是你先令我注视到你,当我忘了这一回事,却同样又是你,在山顶洒了我的酒,抢了我的耳听,说着要送我你的观音玉佩,撂下了你并不能够兑现的承诺,再擅作主张地忘却了这一切,好似只当一场梦过。那么我想梦过便过了,可你醒过,却还有信重新写来,写你要替向家拿下尖沙咀,我都不能够不为你感到可怜。只怕我应了你的约,便要坏了你的天真。”

见林甬整个人从那一句观音玉佩起便似僵在了原地,亓蒲又道:“认错了人,说错了话,就想收回,可世上哪有这样容易反悔的事情?我原宥了你一次,可你却还想要第二次、第三次。你将我又认错第二次、第三次,却未有哪次,想过这之间的关联。”

亓蒲停了下来,似是忽至的宽容,应许他半分缓冲的时间,捏着烟的指尖却贴了上来,不轻不重地摩挲过他的唇边。

哪里都是生硬的,体脂薄至贴了骨的皮肤,竟也不能够细腻。

一指宽的空余,理不净的胡青,亓蒲指尖一顿,目光里似有一片刻的出神——他何时会有了去不尽的胡青?——随后垂低了视线,他说:“你说我对你句句是假,但却也未见得你用过真心。那日在荃湾,即便你不说,我亦明白你不过又是认错,即便走到你面前,是我有心作弄,后来却是你再纠缠,是你两次三番,又来对我说谎。”

“林甬,我从两年前便觉得你可笑,两年过去了,结果你还是傻,最傻。”

话音尚未落地,从方才便再没有动作的林甬却忽然往后猛地退了一步,径直挣开了亓蒲扼着自己的掌心,亓蒲抬起头来,对上了他的眼睛。

林甬面上没有起伏,没有惊愕,甚至于没有他最常见过属于他的怒火,他不过是这样没有丝毫情绪地望着他,亓蒲却好似再未感受过比他此刻眼底更分明的悲伤了。他说林甬最傻,仿佛最傻所以某一刻受伤,某一刻竟就把受伤直白写在眼底,亓蒲以为他会说些什么,可足足几分钟过去,林甬都只是这么看着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可以在谈话数分钟内串起一切前因后果,可以在招以秒计的拳台上不让分毫同他以血换血,可他就是觉得林甬傻,林甬最傻。

那时他居然问他,你相唔相信呢个世界上,会有一见钟情?

有心时无一字谈情,无心时字字句句都讲爱意。只是同一样地点,同对象参演,六百天前的事情,为什么所有画面可以清晰至好似才在上个礼拜发生?心底那份茫然忽然弥漫开来,自内而外地笼罩了他,如同触碰到林甬下颏上那些刺手青茬,他们早便认识彼此,甚至抵达肉体最深一处,却似自此一刻方才意识到面前早已不是巴士第二层头排,那个对风张开怀抱的十八岁男孩。每一处皮肤都在证明他已趋近的成熟,连反应亦超出原本预估,便似——便似那日南京路上一言未发,只是沉默望着他,从此再也没有过来信的阮乔。

总忘却生理年龄,将自己放于上位者角度,俯视他人言行,然而不明白何宝邑,不明白阮乔,如今同样,不明白林甬。

他自认为对林甬没有任何感情,颈间也再没有掐着他的手,可只不过望着他的眼睛,咽喉的刺痛却在此刻再度袭来,随后那疼痛不能止地一路蔓进了他的胸口,吞没了肺部所有的空气。呼吸突如坠入湖底一般困难,他不得不别开了视线,不令面上呈现任何异态,但耳边全被他自己便可以听闻的喘息与心跳围裹住了,过往心疾后遗症中突发的急性焦虑令他不知自己呼吸急促得有多明显,只是意识仿佛在这一种躯体化的真实得惊心的疼痛里短暂地游离了躯体。

有人摇着他的身子,他便抬起头,见林甬不知何时重又靠近过来,抽走了他指间完全熄灭的烟支,用力握着他的肩膀,嘴唇开合,正对他说着什么。亓蒲费劲地回视,分明每一个字都能听清,拼合时却无法理出一个准确释意。

他与他的身体完全分离,这样的异常持续了一二分钟之久,身体好似困进一件透明雨衣,雨滴落在身上,皮肤却失去与外界所有关联,但那雨衣上还有一道汇聚水流的无形管桥,搭往他的胸口,将所有雨水都倒灌进来,压迫至吸气都在抽疼,十余秒之后亓蒲稍微晃过了些神,习惯性地将手伸向后腰的刀槽,仿佛是不能忍受这份失控,不能忍受林甬的接近,甚至不能忍受林甬皱起的眉头。

但他却忘了自己身上现今没有任何能够藏刀的地方,没有任何外伤能够结束他的疼痛。于是他只是不断地想着他的刀放在哪里,想着林甬究竟是在说些什么,属于亓蒲的身体无可控地剧烈地喘息着,在过度的换气中,只有呼而不再吸入的动作令他的心脏和头脑忽有一种恐高患者于吊桥上悬了空般的感受,察觉到濒死的危险,不得不往舌尖上咬下去——咬一下并不足够,用上所有力气,尝出血,尝到痛,尝到自残肉体的痛感强烈至足以盖过神经官能的摧残,但在他咬破舌尖的下一秒,林甬松开了握在他肩头的手,抬起他的脸,就这么粗鲁地捏着他的下巴,直接将唇覆了上来。

这不是他的亲吻,只不过是以最简单一种方式,用嘴唇封住了他的呼吸。

这不是他的亲吻,可林甬还是吮到了亓蒲舌尖上的血味。这个人的嘴唇从来都是温热的,与他冰冷的手冰冷的刀尖都格外不同。

亓蒲神经质般的举动倏然间按下了暂停,手不再往身后机械式地重复那个寻找的动作,但他的胸膛仍在急促地起伏着,林甬只能将唇封至更深,深至再留不出任何一丝能予他换气的间隙,深到忽有一颗眼泪,很轻很轻,落在了他的手背。

亓蒲没有看他,从刚才起就已再不看他,林甬却在听见他的呼吸时便重新望了回去。海岛冬月不够寒冷,于是连海岛上的旅人,从前冰冷嘴唇也开始高于体温。

他的唇齿间是一个人经年累月地吸食麻古后留下的腥甜,也许他不过从他的气息里尝到了太多他抽过的烟,便连此刻见到他那一滴眼泪,仓促间都会感到这样地烦躁。他不得不吻上他的唇,可一个好似连心都结着冰壳的人,却怎么能够有一处这样不设防、这样柔软的地方?

他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