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潼?”
雪白水袖,及肩处接驳一色湖蓝,长发垂纬如雨云漫山,黑,一望无际的乌黑,拦腰将这幅水墨阻断。一个侧脸而已,出声又是这样笃定。
天边忽生一道惊雷,寒风夹雨,惊声一片,行人似鸟兽四散,安全岛正中,向潼仰首望向天空,单薄只影,瓢泼大雨中渐湿渐瘦,林甬双脚似落镣铐,无来由感到心慌,然而任他如何费力前行,仿佛芝诺的运动场悖论一刻成真,终点永有半程之距,有限之时间如何穿越逻辑上无限里程之点,车行道恍若梦淹大水,冲去他所有徒劳无功努力。
向潼寸寸叠袖,一截细白腕段,伸手去接空中银针般的雨,而那雨亦真化作了针,街景只余一人,便似千夫所指,针锥刺破体肤,满手的血染红了他的衣袖。
随后向潼朝着林甬的方向偏过头,黑发白面,微微露出一个笑来。他对他说了句什么,看口型似乎是“阿甬”,林甬闭眼复睁,那身戏服忽成一袭深深猩红,面前的人恶鬼一般,那张脸的眼眶处只余两道窟窿,血如泪落,未及心悸,再闭再睁,面前又成孤伶伶的向潼。
胸口是迟滞的,呼吸是迟滞的,雨声亦是迟滞的,暮色暴雨,铜锣湾前交通岛正中,似梦似真似钝似痛,雨如冰雹,砸落体肤,每一次都似一记鞭刑,一波又一波的侵袭将他推到幻境与现实的边缘,那是一片盲雾地带。其间魔豆疯长,红鞋狂舞,锡兵跃火,姜饼开裂,雨之精魄重重叠叠,如一辆脱轨而坏刹的绿皮火车,无力停下齿轮,无法阻止结局,或他睁眼猝醒,或他碎骨粉身。骇然与疼痛与渴望与悲哀太沉,拖着不允他的离开,却又是太轻了,动摇不了仓狂劈斩之雨纠缠不休,往复袭来。
他不能至,向潼便动了,他是唯一清明真实的片段,足以支配这一场鬼雨,向潼在他面前停下,伸出手,喊了他一声:“阿甬。”
向潼衣袖下露出的小臂上布满发黑针孔,林甬不能再视,却又无法移开目光,只不过望着那些针孔,呼吸便逐渐急促起来,可呼吸愈发急促,身体却愈发无法吸入氧气,眼前景物终也逐渐变得模糊,耳畔向潼还在唤他的名字,他努力定睛凝神,画面却愈发模糊。
“阿甬,闭气。”向潼用手捂住了他的口鼻,向潼的力量重且沉闷,可声音这样飘忽不定,分明若即若离,却又似比这冰雹般的雨刑更压得他喘不过气,向潼的手心全是血的锈味,林甬勉强抬起头,想要望清这究竟是不是向潼,抬起头方才惊觉,那张脸上当真没有瞳孔,原本是眼的位置,只留触目惊心两个血洞,连血都像泪落。
那没了眼睛的人却在对他说:“不要哭了,林甬。”
林甬猝然睁开了眼,自梦中惊醒,发觉身上压了个重物,光线昏暗,他摸出那是他的猫,入夜降了温,猫便趋着暖,不知何时爬到了他胸口。梦中令他喘不过气的罪魁祸首睡得正香。他却真不舍得推开它,睁着眼,在黑暗中发了一会呆。
梦中认不清的,醒后便反应过来,不是向潼,那发黑的针孔是毒瘾深重的标记,向潼怎么会去碰毒?是他又认错了,梦中仍又认错了。强悍凶险的毕竟是梦,现实皮毛温暖,还会小小打鼾。他仗着臂长,倒也不起,只往床头柜熟悉的位置一捞,便摸到了烟盒,咬着烟擦了火,房间太静,连搓轮的动静都显得刺耳,这下狗的梦也惊醒了,愠怒地叫了一声,挠了挠他的肩头。
“大佬,知唔知你快压到我死啊。”林甬将它往一旁推搡,猫咪却不肯走,反而往他的被窝里钻,本就只是张单人床,位置睡他一个都嫌舒展不开,猫的体格又日渐丰满,林甬叹着气坐了起来,掀开被子,令它躺到足够满意了,自己让到了床边,侧着身,边抽着烟,边哄孩子一般拍着它的背。
“给你改个名字吧,”林甬思考着,“乱喊不太吉利,不然怎么会做这么晦气的梦?”
猫听不懂他的话,好似只嫌他吵,不耐烦地用前爪拍了他一下,林甬拉开床头的台灯,替它捂好被角,在地上拣了件长裤套上,走到阳台上去继续抽烟。普吉岛白天这样热,入了夜却连海风都冷得刺人,他心里想下次去哪里都得带本通胜,否则每日吉凶无法卜定,难免思绪混乱,莫衷一是,前瞻后顾。
阳台角落有一小盆枯萎了的石斛兰,他蹲下身,将那烂了瓣的花连根拔了出来,记得初搬入时这花还长势喜人,平日里他不开阳台,即便二层也不算高,仍怕猫咪贪玩出了闪失。这花倔强地在犄角里生了那么久,如今凋零得没声没息,他甚至想不起是何时败去的,林甬咬着烟皱起了眉,想起陈月那日给过他的警告。
砂秀未必运来,但突死的植物必然象征屋内风水生了异变。他用手平了平盆里的土,在栏上熄了手中的烟,重自烟盒内取出三根,含在指间,烟嘴朝外平放,手举至烟与眉齐,向着东南方拜了一拜,按先中再左,最后至右的顺序,以烟替香,插进了花盆。
他回屋收好了窗,动作很轻地推开门,没有惊动猫咪,往楼下走去。已是深夜,厨房却还有光亮,他见是Julia在处理明日的食材,Julia似也没料到他会突然下楼,在围裙上仓促地擦了擦手,同他鞠了个躬,神情有点不安,小声问他是不是需要什么?
“煮碗面畀我。”林甬随口给她找了个事做,绕过厨房往门厅走去,Julia却追上来问他是不是要出门,要不要自己替他找件外衣,林甬摆了摆手,差她回去煮面。
泰国与香港时差无几,已是深夜,他拨号却没有一点扰人清梦的自觉,一通不接,咬着烟又拨出第二第三遍,直到那头的人骂骂咧咧接起来,背景吵吵嚷嚷,歌声都似鬼哭狼嚎,一听便是在歌厅或夜总会。林甬说了几句话对方都没听清,但却认出他的声音,几秒过后便换了个相对安静些的地方,恭恭敬敬喊了一声Liam哥。
林甬问:“系边蒲啊?call你三遍才听见?”
山猫立刻响亮地抽了自己几个嘴巴,林甬道:“行了,找你有事要你去做。”
“之前你带我去的荃湾那个夜总会,说事头婆是你阿嫂那个,记不记得?”
山猫愣了一下,忙道:“记得,老大你不是还带了个女仔回去,”他反应很快,马上道,“是不是那女仔有问题?”
“记性不错。”林甬夸了一句,又讲了些闲话,问他是在佐敦还是元朗,山猫揣不清他深夜来电的用意,只能老老实实陪着他答,林甬问候到最后,问他:“山猫,记不记得你跟我多久了?”
山猫说:“快一年了,Liam哥。”
“一年,”林甬重复了一遍,又问,“那你还记不记得猪肉斌?”
山猫登时下了冷汗,迟了好几秒,才说了句记得。林甬说:“那你应该都知我最憎系乜嘢。”
山猫立刻道:“Liam哥,你但凡讲西,我山猫身上有一根毛敢往东走,我自己就第一个毙我自己。”
林甬又问:“猪肉斌那个细妹,还在龙城接客,还是已经死了?”
那头山猫支支吾吾了半天,林甬便替他答了:“想来肯定没死,疯人是最不容易死了。何况你一直找人照顾她那么久,其实我都知你这个人心肠最好,都跟我一样都好讲江湖道义,哪怕兄弟其实是差人,被人割了皮挖了脑,你都一直把兄弟当人看,所以我最欣赏你这点,个句点讲?”
等不到山猫的回答,他自己便又替他背出来:“你兄妹姐妹即我兄弟姐妹,男人发过的誓就不能忘,所以哪怕兄弟都去喂狗食,兄弟的细妹都要照顾好。”林甬安慰道:“你唔好惊,我唔怪你架。”
“Liam哥,”听他替自己开解,山猫声音竟开始发颤,“我上有老母下有阿妹,你都知我哪敢有异心,猪头斌嘴巴都系我亲手去割,我都憎死他,只是他阿妹才十四岁,我看她年纪好小,我自己又有阿妹,觉得她可怜而已,我都只是给过她两次钱,没有别的了。”
“Liam哥,你信我啊,我怎么可能敢有二心?”
林甬道:“净系畀佢两次钱?冇叼啊?做慈善?不像你啊,叼就叼,你讲实话我听,难道我还会骂你?”
“真的没有,”山猫连忙自证清白,“人家才十四岁,Liam哥你都知我不搞未成年,我看到她都想到我自己阿妹,哪里下得去手——”
林甬却骤然冷了声音,对着电话那头骂道:“还来同我讲这种鬼话,轮奸她个阵未见你想到你阿妹,她疯了就想到了,点啊,你阿妹都是神经病?不如我亦帮她找个工做?”
山猫当即慌了神,对着电话连声求饶,声泪俱下,林甬吸着烟听他哭了好一会,才不紧不慢地再度开了口,仿佛先前翻脸不过是山猫错觉一般,只道:“道什么歉啊,我都讲,其实你一开始就讲实话我听,我又怎么会骂你?我这个人最喜欢讲义气的人,不然怎么会让你跟了我一年?这些事我早便知情,却也不过只眼睁只眼闭,又哪里怪罪过你?”
他讲电话的声音没有刻意压低,哪怕未转身也知道Julia听得见,这间公寓才几步大,他在自己的屋子里难道还有什么秘密需要藏?林甬又说:“荃湾那个事头婆是你养的,其实这个我都知,你喜欢叫人阿嫂,喜欢搞一夫多妻,这是你的情趣,这都无伤大雅。”
山猫求饶道:“Liam哥,我真的知道错了。你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你让我做什么事我都一定做,该受什么罚我都认,只要不动我阿妹,我一人做事一人担,Liam哥——”
林甬打断道:“我都说不是大事,有什么好罚?你都跟了我一年,应该最了解我,我从来不乱罚人。现在我只要你去找你阿嫂,把那天那个叫向苓的女仔,什么来路,怎么进的夜总会,在那边做了多久,都接触过哪些客人,身份,年龄,照片,全部都要搞到,做两份文件,一份寄过来给我,一份送到元朗给我老豆,就这一件事情,能不能做到?”
山猫没有半秒犹豫,立时便说了好,林甬说:“我知道你做事向来很聪明,多的也不用我再讲,要么是你阿妹的尸体,要么是你阿嫂的尸体,事情问完,记得影一张给我,一齐寄过来。”
山猫噤了声,又不敢挂他电话,林甬一支烟抽完,歪头夹着话筒,抬手搓火重新再点一支,道:“滚吧,喊阿原过来听电话。”
“Liam哥,有什么事我可以都一次办好——”山猫急着向他效忠,林甬不耐烦地说:“别废话,找他来。”
林甬也没问阿原是不是同他在一块,但等过半支烟不到时间,那头就响起了阿原略微喘着气的声音,显然是一路跑来的,努力压着气息,开口便喊了声Liam哥。
阿原虽和山猫同样,如今都是跟在他身边做事的马仔,却是在林甬十六岁还没拜堂口时便被林然调过来保护他,此前跟了林然七八年,比林甬年长许多,只是面相圆润,挂得住肉,不大显老,乍一看也不过二十出头,一向少言寡语,声音听起来要比山猫稳重。
“Kevin,”林甬说,“我有要紧事问你。”
阿原马上说了句稍等,挂了电话。林甬放下听筒,耐心地抽着烟,半分钟后,墙上的挂机再次响起,他接了通话,对面背景的杂音已经完全消去,只有阿原冷静的声音:“少爷,这个号码我查过,没有窃听,有什么事您放心问。”
林甬成年后就再没喊过他的英文名,因此阿原也跟着不再唤他少爷,林甬扯了下嘴角,靠着墙的身体也放松了许多,说:“你以前一直跟着我阿爸,那你知不知道,我阿爸从前同许咏琪私下有过什么接触?”
阿原仔细想了一圈,过了好几秒,才答:“据我所知,没有。”
“一次都没有?”
“许小姐很少参与社团事务,为了避嫌,林生一般也不会主动联系许小姐,那几年里,林生连许小姐的电影开幕式都没有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