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年,香港】
“阿楼,姓路呢个弟弟仔又来找你,路口啜含吹赖,三八八任砌。”
“阿楼条女又来?好缠个妹,”牌桌另一头某位龅牙肥佬最先笑起来,二十出头面容,却怀揣中年孕肚,顶在桌缘,座椅都只得腾后让出空间,“畀佢六八八搞个北妹嗨下啦,住喺天堂都唔识玩,一日到晚黐住阿楼算咩事?”
“唔系阿楼条女,人哋系纪家新妇仔,”刚赢完一把的光头男人数着钱,对肥佬翻个白眼,“唔黐住阿楼,唔通黐住你?”
光头和肥佬斗起嘴来,无营养争论新妇仔与条女有何不同,牌桌靠墙位一名年轻男孩方咬上烟,闻言叹口气,掐了火,起身往外借过。路过肥佬时,往他后脑甩了一巴掌,低骂“人哋先十四岁,嗨乜七”,肥佬捂着头,怒道:“十四都唔够?人哋英国细路十二岁就逛中国妓院,弟弟仔十四岁都冇见过大象屙屎,睇怕下面毛都长成森林,北妹閪紧,帮佢收割下都系做善事啦!”
“既然都讲系我条女,毛长冇长齐用你操心啊?”被唤作“阿楼”的男孩往桌上丢下一叠赌金,拍着衣领的烟灰往外踱步而去。
牌室里人流密集,烟味终日充斥,温暖沉闷,引人发昏,哪怕不食烟的人待上少时,亦都无法幸免熏臭外衣,况他自己都已难记清,这一午后究竟食去几根。砵兰街虽长,但小道众多,曲折复杂,全透不过风,他掀帘出了二楼的牌室,踌躇半分钟,见左右一时无人,便在走廊上奋力地来回狂奔了几趟,生生在身侧造出些可以称之为“风”的气流。随后他拽起领口低头仔细闻了一阵,但约莫是已经习惯了这种味道,一时竟判断不出方才低B行为是否徒劳无功。
他面带心事,走得极慢,每经过一间马槛,门口熟识的鸨母同小姐便来同他打招呼,有喊“阿楼”的,有喊“小三爷”的,问他食咗饭未,而家去边度?快行到巷口,还有位热烈豪放长发D波妹,取暖一般贴上前来,勾肩搭背地往他耳边吹气,嗲声讲今夜阿姐生辰,收工专门等你。
纪玉楼往她几近爆衣的乳沟里塞进一捆港纸,敷衍道:“阿姐你一年过二十次生日啊?happy birthday。”D波妹来不及翻脸,抽出钱捏一下厚度,惊到指间烟都快落:“一千?!阿楼你去做鸭仔?边有咁多钱啊?!”
“叼,”纪玉楼才注意到她手里拿着烟,往旁边一闪便躲开D波妹伸来又要揽他的手,“Sylvia姐,我系去见小宝,你食烟就唔好靠我身上。”
“扑街仔,BB棋都系食你阿姐个波长大,你够胆ung2我?”Sylvia气极反笑,重新掏出根烟便往纪玉楼口中塞,指尖堵着他的嘴,另只手满身上下寻找打火机。
她自己穿低胸露背超短贴身裙,布料节约程度在十七度三月天里好似穷困潦倒,两秒钟不到一扫眼就可以览遍雪白凹凸风光。细长手指探进纪玉楼黑色衬衫,解开褐色皮带,骂他整色整水,用指压般暧昧爱抚方式一一严肃搜罗寻找,Sylvia小姐只会这一种手法,“Sylvia姐,摸我记得付钱,每呎港币20元起。”纪玉楼咬着烟低头任她差人般做入狱前身体检查,心如止水,仿佛已经放弃挣扎。
纪玉楼将满十七岁,六呎身高计价一百二,Sylvia做五十分钟工不算克扣拿一百五,隔壁夜总会早场门票亦才九十八,翻只火机不足半分钟阿楼哥就赚三位数,Sylvia还多搭一根烟进去,磨牙往他裆中一掐,说:“嘉道理实时收入有冇你多啊扑街?”
Sylvia警官搜罗出现金近一万港币,怪不得纪玉楼今日穿宽大Blazer,厚厚一叠钱塞满上下左右四个衣兜,Sylvia迅速数完,第一次望金望到面色发青,连名带姓喊他:“纪玉楼,你玩十蚊一铺,赢几日先可以赢咁多?”
纪玉楼叹口气,从她手里抽走一半,“阿姐,五千畀你,这两日唔好上钟,去做个body check,”剩下五千卷成筒攥回手心,“再check下canlendar,小宝十五岁生日,剩下钱我得买礼物畀他。”
Sylvia看着手里的钱,勉强扯下嘴角,笑容却狼狈又僵硬,“纪玉楼,你当BB棋是你契弟,五千就买?小心我拿刀砍你。”再抬起头,纪玉楼已经摆摆手转过身,只剩个背影,巷口明亮处,隐隐约约探出半个头,光再一晃,是张青涩稚嫩面容。Sylvia在砵兰街以貌美火辣出名,胞弟继承同个阿妈相貌基因,五千太够又好似不够,一副黑框眼镜与压过眉的蓬松刘海遮住大半张脸庞,套一件不合身的格衫,宽松至留出太多空余,风一吹便往后敞,身形显得格外单薄。纪玉楼走到他面前,低下头在心底下意识比他身高,路宝棋已经高过他身后写有“啜含吹赖,三八八任砌”立牌。他发育其实很快,于是营养愈发难以跟上,令纪玉楼无法注意到他逐渐长开面容,从七岁到十七岁,每次见面,仿佛永远不变,第一句总是:“BB仔今日有冇吃饱?”
“等你煮饭我食啊,”路宝棋笑眯眯张开双臂,钻进纪玉楼温暖外套,下巴搭在他宽阔肩头,往后看见Sylvia靠着广告灯牌抽烟的侧影,道,“你来好慢,我阿姐系咪又黐住你?”
“缠人谁比得过你,Sylvia姐讲她今天生日,真的假的?”纪玉楼咬着那一根没能点燃的烟,轻轻挑出路宝棋头顶一根微微泛黄的发,卷在指根,问得心不在焉。
“我阿姐一年可以过三百六十次生日,只有你次次都应她,你说是真的还是假的?”
“你一年三百六十天都同我说吃饱,”纪玉楼轻一用力,那一根营养不良的柔软黄发便被他扯下,他扳着路宝棋的下巴令他分开一些,发如罪证摆在嫌疑人面前,差人皱眉不爽发问,“又是真的还是假的,你饮北风饮饱?”
路宝棋一抬手就撇开罪证,反来怪他:“你明知我挑食,你都咁忙,你唔煮我点食?
路宝棋一副理直气壮神情,见纪玉楼抿着嘴不再言语,便拽着他往街上走。路宝棋的手与纪玉楼的手都布满粗茧,但路宝棋是做过太多杂活,因此十指交扣时,从不明白茧与茧的成因可以天差地别,也不明白细微之处便足以分辨。练习书法时笔茧生在食指指腹,执久钢笔在中指第一节,握多枪把则生在合谷上方虎口处,扣下扳机上万次,食指两侧的皮肤便会在摩擦中增生出厚厚一层角质。
却没有一样那样似他,搬太多货,洗太多碗,重复太多机械式体力活,因此从指尖到手心,无一处幸免,无一处娇嫩,只后天后知后觉又如天生天真般认为,任何男仔的手都是一样不够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