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落观音 pharmacy 13665 字 2个月前

香港地界,死人成为最不新鲜一件事。殡仪馆一日几则预约,遍体鳞伤之尸身弃掷街头,无人认领,刊登讣告挤满报页公讯一栏,生时无人记传,死便更难惊世,云淡风轻,黑与白是七色底色,最低调,最沉寂,基调之寻常,麻木不仁,平庸到了再激不起感官反应。或车或足,穿行街道,三五步一拐角,红灯黄绿青紫靛,花花世界与风沙巨浪扑面而来,婴童嚎啕落地,牙牙学语,是白纸,是空瓶,是海绵,容量有限,数十年间,饱饮苦难,情感,痛楚,喜悦,寂寥,悲哀,太平闲人,满而溢出,疲于奔命,满或压抑,再有潮涨潮落,吸不进了,容不进了。哪怕言爱者亦是自私,让不得便让不得,唯独柴米油盐,股价基金,系关眼前,至于旁人是死是活,日子还是照旧地过。浓墨重彩,钢筋水泥,墙砌的森林,都市爱欲,受了伤,跌了跤,难道还能晴空白日,任性地大哭一场?那末哭也哭了,擦了眼泪,日子还是照旧地过,总要站起来,总要谢幕的。

但有名有姓者,一滴水落于吸饱的海绵,犹有千钧之力。整座香港,一部分人睁开眼,愕然之至,死讯如啸潮,势不可当,浩浩汤汤,沸沸扬扬,一夜间身份迅速确认,远从粉岭、西贡,近自旺角、太子,五十年里明恩暗怨,一朝倾军过海,中环地界,陈尸于堂,祭拜上香,关公为鉴,城隍诉冤。大小媒体闻风而动,不请自来,刺杀者精通人体,枪法卓绝,十六枚子弹,只留三样孔洞,遗体受损最低,保留离世尊严,洗去一身血迹,面目清晰,安详长眠,威仪赫然。

林然出殡的消息传至香港岛时已是五月份,亓蒲身处一间温暖明亮的桥牌室内,四人德扑正玩到第十一把开局,八张起手牌发毕,指腹于花面缓慢摩挲,翻起十分之一牌角。马仔附耳低声,语速飞快,藏不住亢奋,亓蒲视线仍盯在指尖,点一下头,他坐关煞位,翻出一张红桃7,Raise提注,八风不动,天塌下来都等赌完这场再谈。陪他消遣这午后时光的都是不差钱的主,但奖金池被他翻得实是太高,待至倒数第二轮,牌桌上已只剩了他与面前的无头咸两个人。

无头咸是个精瘦的高个子,漆白的脸,鼻骨与脖颈都同甩过的死面似的又直又长,上半身挺得板正,哪怕端坐,视觉上亦与身旁立候的马仔近乎齐平。此刻荷官沿桌面飞了张牌到他手边,他掀起方扫过一眼,便又迅速摁回了桌面,对上亓蒲转来的目光,狡黠“嘿嘿”一笑,无厘头之无头德行,道:“Eli哥哥,你仲有几多钱?”

亓蒲在心底过了一遍手头与桌上已知的公开牌,答道:“七万。”

到最后一张牌发出前,无头咸便冲他一挑眉,得意道:“我下你全部,七万。”

亓蒲笑了一声:“下注沙沙滚,Bluff factor啊?”

起手扣八,公共牌减四,削牌去三,加上前几轮示众手牌,无头咸只有再度拿到红桃才能压过他,赢面七成,牌力领先。算完无头咸拿到红桃的几率,要输可不容易,咬定对方是欺诈偷鸡,他转向荷官略一点头,“Call,发。”

河牌入手,咸云池孤注一掷般,等也不等,飞快一翻,随后登时“霍”地一声跳坐起来,喜气洋洋地吹了记清亮的口哨。“成花,”红桃皇家同花顺,三十巴仙不虞,二十六万奖金池,咸云池笑得一团长面全盘圆了,“gorgor,畀钱!”

这一串皇家礼炮炸得亓蒲措手不及,他坐在原位,好半天才缓慢道:“都归你,兑去吧。”

咸云池将桌上的筹码扫进下摆,姑娘提裙摆似的提衣角,兜着这么一大把树脂小圆币,晃晃荡荡从亓蒲身旁经过,低下头来瞅了一眼他面前的手牌,大惊小怪道:“四张红桃,就差咗一啲,噉你都可以输畀我啊?”

“好彩有礼炮,唔好彩四张红桃,我唔好彩,”亓蒲说,“愿赌服输。”

亓蒲今日把把不走运,得闲找熟识解闷,赌池却输掉将近百万,咸云池笑道:“臭住脸做乜,今晚我作东,748的士高,等下一齐食饭,换场继续玩啦。”

一旁早早弃牌,吸烟吸得满面云雾缭绕的季少风插进话:“赌场失意,情场得意,晚上叫几个细佬,Eli哥哥咁靓仔,姣下都大把机会发围。”

“发乜围,”亓蒲还沉浸在最后一局的失利,面对好友调侃,语气兴致缺缺,“输咁多,冇胃口。”

“哎呀,”咸云池撞他一肘,不敢动作大,只怕掉筹码,“你失恋呀,我哋都识,都明,唔好讲喇,好耐冇见Eli哥哥,唔讲呢啲,一齐食啊,我等下就订台,就喺铜锣湾。”

咸云池个高到出室都要弯腰,言毕出了门换钱去,屋内能说得上话的就只有季少风和虞争两个,偏偏季少风吸烟都能飘飘然似吸大麻,丢下那么一句便懒得再开口,虞争又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亓蒲环视一圈墙边马仔,方给他传过林然出殡消息的那位接了他的视线,脚步迈出一半,被亓蒲目光一定,又颤巍巍地哈了个腰,并回脚跟,不敢上前多问了。

赌完这把也不想谈。

大厅传来咸云池爽朗的笑声,亓蒲猛地踹了一脚身侧的空椅子。

椅子飞到墙角,动静咁大,虞争抬起头,听见亓蒲道:“边个话畀你哋我失恋?我斩死他。”

虞争登时露出为难表情,仿佛不知从何答起,对面的季少风瞥了虞争一眼,对亓蒲说:“仲用人讲?你系闭门不出,定系唔睇报纸,唔睇电视,唔知自己个事传得风风雨雨?”

“你同林家嗰啲劲仔上演十八禁,边个唔知,人哋老豆死到尸都发臭,你仲嗌我哋出嚟打牌,你唔系失恋,散乜心。”

“大半年都唔露个面,湾仔都冇你人影,唔系沟新仔,唔通系结扎?以前你跳一晚勾一个,厕所当宾馆,着裤上身就走人,宜家收心当模范男友,失恋怕乜,讲实话我哋又唔会笑你,要斩去斩你前度,在这发什么火?”

季少风一通说完,亓蒲还未接上话,换好钱收了支票的咸云池便神采奕奕地大步闯了进来,在亓蒲肩上重重一拍:“倾乜啊?再来一把?撤啦!”

季少风咬上烟,拿起挂在椅背上的披肩,伸手搀了虞争一把,虞争坐定不多动,起也起得吃力,走步时半只裤管软绵绵地馁在左腿上,一瘸一拐,半肢残疾,陈年旧伤。连虞争都挪到门口了,咸云池回身一看,亓蒲还立在桌边,低头翻着一只烟盒。

咸云池马上便认出那是季少风的东西:“阿风你真系迾辈,乜都落。”

亓蒲衔根烟走过来,侧首从季少风嘴边明亮的烟端借了火,从他手里扶过虞争,催道:“走。坐谁车?”

只有咸云池是自己开车来,两名司机等在路边,皆被打发回府。咸云池开越野,底盘高,不好上,亓蒲打横抱起虞争,送他进了后排,挨着对方先季少风一步占走邻位,坐定又脱下外套披在虞争的瘸腿上,而后装作看不见立在车边的季少风从头顶射过来的眼神,“啪”地一声甩上车门。

见季少风冷着面矮身入副座,虞争叹了口气,向亓蒲道:“你同阿风气什么?他就是有病,又不是一两天的事了。”

“冇同佢嬲,睇你抵锡,想你,想同你坐,”亓蒲捏着烟,揣过他的手道,“唔得啊?”

虞争道:“你都好耐唔搵我哋,我哋都好想你。”

“Call佢唔覆,嗌佢唔嚟,”咸云池在前边笑道,“Eli哥哥系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

咸云池订台在东角崇光百货的日料店,几人从渣甸离开,傍晚时分,堵堵停停,七时方至轩尼诗道,季少风马上讲句“我来”,咸云池在路边找人泊了车,交过车匙时虞争臂弯还在亓蒲怀里,从车前绕个面的三五步工夫,虞争就又被季少风搂过去了。

季少风盯着亓蒲的眼神像防着他抢人,咸云池受不了季少风这副唯虞争至上的德行,也就是欺负虞争腿脚不便,不大反抗,嘀咕着人家的腿不就是你打断的,凑到亓蒲身边揽过他的肩头便往店里走:“阿风索嘢索到嗨咗,脑笋未生埋,唔好理佢。”

第一盘刺身呈上桌时亓蒲掸烟灰拾筷,他才反应过来,奇道:“等下,你食系阿风支烟?有pot啊,你唔系戒咗?”

亓蒲筷尖去挑芥末,答得心不在焉:“我失恋啊。”

卡座对面正同季少风争执能不能吃生食的虞争转过头,从与季少风无意义的对话里抽开身来,道:“你真系break up咗?Newspaper讲系真嘅?”

“报纸讲乜我都唔知,我真系冇睇,点知系唔系真嘅?”

咸云池道:“上次曝光你嗰个记者,后来冇再报道,都冇人够胆写八卦版,我哋都系估自之前个内容,况且最近头条都系新记,林生一死,满城风雨哦,人家爹地出殡,你都不去陪,肯定感情早都黄。”

亓蒲垂眼盯着手指,继续往刺身上淋青柠汁,季少风突然说:“嗰记者死咗,你哋都唔知?”

亓蒲道:“当然是季少先知,成报六成都系你家持股。那篇报道不是你点头,怎么会放出来。”

“你以为我当老板还是当主编?每篇报道我都要过目先发?”季少风反问:“你唔想知佢系点死架?”

咸云池马上说:“哎呀,个人把口咁贱格当然系等天收。”

季少风道:“新界北,上个月,连环炒车。”

“问乜问,我屋企只狗仔做嘅咁,”亓蒲将自己装飞鱼的瓷盘推到虞争面前,“何况人死起真系好容易,炒车猝死中弹都系挂柴,大惊小怪做乜?”

咸云池一惊:“叼,你只狗仔?骨痹到啊!佢仲为咗你杀人?连环炒车,殃及无辜,不怕下地狱?”

季少风说:“Eli哥哥去边都系万人迷,从前铜锣湾舞场度几多人想做gorgor嘅狗,当初阿争都差啲畀勾走,连我都够胆要杀,枪口都抵到我太阳穴,哥哥条仔为佢杀几条人,湿湿碎啰。”

“Up完未?”亓蒲睨他一眼,“你索嘢再食猛啲,唔使阿争冧你,迟早你都扑街。”

虞争皱起眉,在季少风手背上拍了一下。

餐后咸云池格外懂事,额外叫部红鸡令亓蒲与季少风分开搭乘,虞争大抵是饭桌上被季少风忽然提起过去旧事,后半席都未睬他,换场时直截将手搭上亓蒲臂膊,同他钻进较矮的计程车里去了。

亓蒲嘴上与季少风不对付,但取他的烟也不讲客气,烟不离手,点着便放下车窗。他不找话,虞争更不会主动开口,748的士高在九龙金巴利,他的地盘。过海尚远,路程稍长,两侧霓虹灯景,火树银花,电光幻影一般,车身于轩尼诗道穿梭飞行,双线四白道驰骋外开,车内夜间电台无边际漫话访客情感云云,像背景白噪音,忽远忽近,偶有一二道电流波动,虞争难得不适应安静,频频转头,见亓蒲指间一段烟灰不断被风吹泯,仿佛他在神游,不过是手里需要一个习惯,一直忘记要吸。

只是衣兜里BP机方一震动,他将手伸进口袋的动作速度又像是一直在关注着来电讯号,像是根本未曾分心。然而按启扫过一眼,掏出有多迅速,放下便有多缓慢。虞争犹豫半晌,道:“你系度等紧佢?”

问话像被风声一齐吞没,许久过后,车已过海,亓蒲松手丢了烟,才道:“冇啊,佢唔会再搵我。”

“佢一定好忙,”虞争想了想,说,“佢阿爸今日出殡,人人都好忙,佢得闲一定会搵你。”

亓蒲笑了:“我都没讲是谁,你就知道了?”

“我上周刚回香港,阿风就同我讲你的事。”

“是吗?他讲我什么?”

“讲你比去年瘦好多,他当面不会说,但他都有一直挂住你。报纸亦是他拿来给我看,他都有留,还要找那记者谈话,去找才知道人家出车祸。”

亓蒲没接这话,目光下移,停在虞争盖着季少风披肩的膝头,道:“你的腿一直没有好?”

“没办法的事,一直有看医生,阿风每个月都带我去。但我知道没有用,阿风怎么会让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