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落观音 pharmacy 8766 字 2个月前

四月下旬,乔亦祯造访嘉道理的一个平静早晨,梦中那双手掌心的腥气与寒意比门铃先一步将林甬惊醒,肌肉未能复苏,短时间陷于梦魇,意识随视野里水晶吊灯的轮廓逐渐清晰,但四肢动弹不得。耳边催铃声声,他睁着眼睛,偌大卧室只他一人,没有红衣艳鬼亦无黑白虚影,冤亲债主没有围聚床头,他清楚这种僵冷是噩梦余劲未散,与真正的鬼压床沾不上边。

不如说这份喘不上气的胸闷感熟悉至仅仅像是猫咪冬日趴来取暖,再久一点,再多一分,一秒也好。访客连按门铃的刺耳动静反倒更像厉鬼尖嚎,林甬先能扭动了脖颈,望了一眼床头闹钟指针。

林然死后第二周过去,他又在重复做同一个梦,梦里是被人剜去双目的向苓。

星期三七时半,全香港无业游民都在赖床,乔亦祯给他带来一位稀罕客人,陆文沉进门一环视便将顶灯全部打开,惨白灯光下与林甬惺忪睡眼四目相对,未至会客厅,门廊前就直接叙明来意:“我爸从前欠林叔一条命,按林叔遗嘱交代,要你离开香港,跟我去台湾。”

陆二爷老来得子,幺仔继承四太三分之一日耳曼混血基因,模样不分性别压过几位出阁家姐,陆家上下都拿陆文沉将心肝伺候,陆长青更是怕他摔疼磕坏,道上所有生意都不准他沾。偏他白生一张风流面相,性情乖戾阴狠,血比蛇毒冷愈三分,十六岁瞒过所有人买船票到缅甸卧底三个月,生死不明。陆长青手下马仔卖粉从金三角直接拿货,这条线由陆家话事近二十年,彼时正要交到他大哥陆业新手中,值此紧要之际,幺仔却平白失踪,四太日日以泪洗面,时而歇斯底里发作,闹得陆家上下鸡犬不宁。

陆文沉回到香港那日台风过境,红磡隧道限行,他从葵涌码头带一队越南雇佣兵入境,直接乘快艇出海到湾仔,南下杀至陆业新浅水湾私宅。急风骤雨,天落惊雷,血洗傍海别墅门前三千呎茵茵草坪,陆文沉大开杀戒,亲自屠尽家兄满门,一夜过后无一幸存,昔日宝地鬼气森森。

陆长青带人找来时,四太一见到窗边半张脸溅满鲜血的陆文沉便是一声尖叫,尸横遍地,琴音跳跃,陆文沉坐在钢琴后,咬着雪茄,全情浸入,弹奏悲怆第三乐章,台风预警黎明解除,他陆文沉的人生方才演落序幕。金三角线路摸清,弑兄恶名昭彰,此后徐徐风光,等他去享,阶级社会,三六九等,陆家的东西,陆业新野仔一个,天生下贱,有胆够想,没命够拿。

风水师看八字,刑冲克破,旺衰喜忌,好命烂命都是万里挑一,不怕流年背运,人穷一时,至怕命贱一世,投胎做人,看进某些同类眼里,哪怕直立行走,亦是不如猪狗。

陆文沉不爱男不爱女,只爱钱只爱权,最恨谁来分他杯羹。香港界无法度,块块地标明价,条条道有人捞,蓝员佐睁眼盲,白督察宿幼女,光怪陆离,乌烟瘴气,要比毒辣心狠薄情,社会危害之深,陆文沉却还排不上名号,哪怕抛开各大社团开山立业一众地头元老,同龄人横向比较,他杀陆业新尚够一句情有可原,隔壁号码帮姓亓那位十七岁在九龙随机杀人像玩保龄球游戏,实景活人进行准头练习。他不做第二,索性直接换场,过去17k占贩毒大头,新记要留客,如何货源价压最低,质提最纯,金三角一条线远不够,哥伦比亚,纽约,北朝鲜,原料种植基地,他深入考察对比,脚不沾地,四处奔波,专心致志,稳定货源从一扩至四,以实绩真金向陆长青证明,他不仅有本事,而且比陆业新更有本事。

同非良善之辈,香港唯一得他青眼,如今林然遗书公开,此人身世却同他那位短命大哥一样下贱。陆家在向潼继位一事中未站队不表态,陆长青心里有数,陆文沉的漠不关心却无关忠诚,单纯看苏三之辈兴风作浪好似观猴耍戏,畜牲是畜牲,或贱或贵,基因写定,造反生乱,绞尽脑汁,就以为自己真能黄袍加身逆天改命?

林甬好似还未睡醒,听完想也不想,便道:“一大早就这事?我没空,不去。”

陆文沉说:“我是来通知你,不是来问你意见。”

“陆二爷管天管地,还要管我去哪?”林甬一脸不耐烦,“我爸没死前都管不了我,我管他遗书写的什么?”

言罢起身便往楼梯走,乔亦祯立刻喊他:“一人少讲句,相嗌唔好口,有礼物,有present啦!”

林甬睡袍散带,衣冠不整,跟他们到门前,礼物在轿车后备箱,活人一条鼻青脸肿,五花大绑,死死地气,他凑近眯眼打量几秒钟,拼出五官正确位置,退回原位,道:“师父,好耐冇见。”

此人正是失联多月的苏三。祸起萧墙,林甬却将此人几乎忘得一干二净,看向乔亦祯问:“做乜送来给我?买不起骨灰盒?”

乔亦祯道:“你不想知道背后是谁拿钱支持他?”

林甬说:“不想。”

他掉头回走,几分钟后推门再出,倚在柱旁,抛来一把车钥,单手插兜,道:“尸体别扔我门口,左手进车库,我开门给你,既然是present,不如换件送,我部车后座有颗人头,走就顺道帮我带走。”

甩门送客,他在玄关打开车库卷帘门控制,并指上下,一扣一顶,收拢一室白灯,拢至最微小一点嘴边香烟火光。空旷黑暗客厅,他像孤魂野鬼,心肝肺腑,任人践踏,烂到生疮。一层走到二层,吧台餐台露台,床头床柜床尾,向后躺倒无止境下陷,被抽去所有力气一般,烟灰亦不掸,落在脸侧落至眼底落没唇边,谁支持,谁策划,谁推动,谁指使,还有什么关系?尸检报告,签字确认,确认最后一位至亲亡故,遗嘱信托,公开内容,附有留给他的必要义务,他在执行人与律师陪同下听完陈述,回答无要紧取消权利,我暂且未有移民想法,过后再谈吧。生命结束之情景,并非如电影般寂寥而惆怅,林然从三十年前乱局中陪同向章赴往台湾后,便与旧日林家亲朋近乎恩断义绝,林甬是独子,又无亲近帮扶,连一时一刻喘与思都缺空隙。行宗教仪设灵守夜,联系殡仪操办公司,海运购木请工制棺,林然此前有他日日跟随,未能择墓,林甬陪同陈月两日连赶港岛各地墓园,直至碑式与款色皆完成挑选,陈生同样忙至歇息不及,而后刻不容缓又要布设道场。亲自写符、立好牌位,点灯设斋坛请神、烧宝、诵吟救苦拔罪妙经,七七四十九遍,弟子还要续吟七七四十九天,以自身之水火,净荡业障罪垢,炼化横死之亡魂,令其得以前往南宫长乐世界。

向潼来道场找他,嘴唇开合,讲出关心或劝慰话语,他怎样听仿佛都不可控在分心,视线停在向潼唇下那一颗黑痣,某一刻起身打断,说我没事,你感冒了,声音很哑,春捂秋冻,换季还是要多加衣。芝麻,绿豆,茶叶,核桃仁,生姜片,回去让阿姨熬碗汤饮,送向潼到路口,他去水果店买一袋生梨交到他手中,加芝麻,用冰糖同红枣一起炖,你同Maria说,她会懂。你要好好休息。

离开前他与向潼礼貌性拥抱,隔许多层衣物相触,方一结束他就退后一步,积累多日难眠奔波疲倦,嗓音比对方更像患病,最后告别时,还是朝向潼重复那一句,你要照顾好自己。

你要照顾好自己,知不知道?

林甬账目现款流水般支出,除开墓地耗费不赀,还需打点各项事宜,这座城市之交通不会为他开恩,仍旧日日塞车,不假辞色,赶工人手通勤都是他要帮忙解决之问题。头七日备餐后他当避开,免令魂魄相见故人,留有余憾,无能往生,离去道场之前,陈月安慰他此后宽心便好,剩余诸事有人帮手。林甬到尖东向殡仪馆人员再度确认安排,致谢后入夜,他让司机不必跟随,自己步行,凉风习习,三五拐道,就走至维港海滨。接踵擦肩,川流不息车灯,永不谢幕之烟火,一条流动的银河荧带,烁光溢彩目之尽头,仿佛天际线已然到此为止,而人死却竟非盖棺论定,余音绕梁七日,余哀绵无绝期。他往下望,水中珠江的夜被十八里向上无尽连如天梯的高楼和路灯切碎,碎成万千盏万千丛微黄灯花,模糊虚影,叠生重瓣,河沙俱下。忙碌领他先过高山万重,山是父亲挡在身前的背影,丧礼琐碎间竟已省去攀岩,径直领他略峰而去,山后开阔世界,却是一片荒芜之地。千波莲,水中月,亦梦亦幻,无垢无净,无生无灭,空与实相,本无二致。一掸寒灰,仍留果地,他是肉身,七情六欲,原至承载无力之时,也成一场虚妄,仿佛从无有过爱恨。

向潼给他订机票,让他去散心,起飞前一晚他在通话里还在说好,电流令向潼的声音微不真实,大抵感冒痊愈,收线时林甬道晚安,翌日直到临飞前却也没有现身机场。

无须操劳,他仿若躯壳中倏忽抽去主轴。他不再出门,无食欲,昼夜混乱,在放映厅里一部接一部把所有光盘看毕,轰鸣音效里有时眼皮力不能支,睡醒点一支烟,就着不知发生在哪个世界的哪个桥梁又继续看下去。一个周过去,消瘦十二斤,电铃与门铃分不清是几时几刻钟在响,催命般鬼哭狼啸,周日他第一次走到吧台,煮一锅清水面,点开座机留言,一则一则自动播放,让或男或女或老或少或亲或疏人声填满冷冷清清所有房间。

总有音像填满周身,他不用说,不能说,不能想,不再想了。

乔亦祯与陆文沉离开后,他一觉睡至傍晚,叫车到九龙联系房产中介,出售嘉道理的别墅,请回钟点工清理房间,最后一遍,一层走到二层,吧台餐台露台,床头床尾床柜,无一处有过命名,却连空气仿佛都残存另一个名字的线索。他曾每日用这一部座机给他去电,他从雪柜里取出冰块又背着手走到他身后,在桌边拖着椅子一点点靠近他的身旁,圈着他学会煮红酒要加哪几种香料,曾在房门口不经意打翻他送过来的早餐,之后他再做什么他都要一扫而光,即便对方不知道他也不认为那是另一种弥补,倚在门旁望过他挂在墙上的一件旗袍,望过他梳发,望过他入眠,望过他会笑,曾伏于案前写下关于他又不知道那是关于他的日记,留声机里暂停的最后一支是他上一次选出的歌曲,柜台最底层放着一把是他在泰国公寓遗失的六孔蝶刃,另一把是他为他订制的雕花大马士革钢刀。

枕底是同样未及送出的冰冷指环,记住他耳钉的蛇纹,记住他指根的尺寸,记住他流泪,记住他心软,记住他怕疼,记住他要他成婚,记住他亲吻,望过这一切,记住这一切,有什么用?钟点工问他是否所有杂物都要清空,他点一下头。

杂物里没有合照,他们的合照是偷摄的报道。爱是不可举证之物,却可以在一对伴侣的合照中教旁人一眼便能看到,洗成实物是纪念,还能纪念什么?实物无有任何意义,以至哪怕撕分两片,落于桌面,只像卜测两枚半月圣杯,终场未演,前程既定,背后维系之物仍是形而上,藏于一切琐事至底,高于一切琐事至高。往来激烈至短促也留下烙印,烙印从来都如闪电,晃然火光,分秒之间,凡难释怀,析分检索,不过是种痛觉,包括是爱,最甚是爱。

一屋碎片不是杂物,是遗物。

离开前只带走雪茄一盒,独自一人搬回元朗老宅。他不能只能只可以总可以是逃开。老宅仍保留在他最后一次离开前的模样,林然的房间没有被打扫,一推开屋门,未收的露台就吹进了絮而绵的和暖长风,歇而复起,屋外是半城夜景,万家灯火,高楼摩天。他并不困倦,甚至不知自己为何会推开门,为何又进了房间,坐在了床上,林然的一切彻彻底底成为他的一切,法律文书与资产证明却都未如主卧被褥里经久不散的父亲身上的烟味那么真实,一直未落的泪在气息袭来那一刻忽然就脱眶而出。

关进另一重名之为家的牢笼,倘若成熟始自失怙,登峰之后就要落山,为何流水能穿石,舌比齿长存,气息柔软却亘久,握拳仍有沙漏,李小龙的武术哲学教他万物以柔克刚,是否一定要最残忍而无可转圜的方式,温和亦反复侵蚀,回顾一刻,昔日海市蜃楼,断壁残垣,携茫茫形体虚幻之尘倾颓毁落,才能如暴马乱兵攻毁一个人过往固有的认知城池?眼泪洇过枕面,至恸却是因不可留不可得不可能将他触伤的熟悉氤氲,那是阿爸的味道,拥裹而来,藏无余地。兰因絮果,不可吟,不可灭,愈是自诩心如明镜,此刻照见故人旧影愈是清晰,他将脸完全埋进枕心,哀之失声,怆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