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落观音 pharmacy 10455 字 2个月前

枪声一响,整个世界都安静了。歌舞升平,盛年好景。花花世界,愈炙热,愈缤纷,五月是呛辣了火的洋小姐,整个斑斓的尖东都是她艳红的裙摆。偏偏他对着自己放了一枪,打破了这幅太平,他真是上哪儿都要祸害,眼睁睁望着子弹旋带着破碎的皮肉,白沫似的碎骨,喷射而出溅向四面,起先几秒里,亓蒲没什么特别的痛觉,只觉得那画面漂亮,像是一盒在地面按住一头,另一头升向半空燃放的爆竹,横过来自他的右臂绽放了,那爆竹有个形象的名称,唤作火树银花。

他已预想了截肢的必然结局,甚至扭头去找季少风,想掏出他身上还有什么纯度更高的粉能暂且抽上一口。直到被咸云池抱上车后,疼痛攀回肉体,万蚁噬骨的钻心之疼一瞬间雪崩般压塌过来,他整个人开始在虞争怀里无法控制地打起寒颤,虞争正给他注射抗生素,见状起先是捏他的耳垂,发觉他体温迅速降低,又连忙拍打他的脸侧,抢过季少风的披肩堵在他血流不止的断臂处,从扶手柜里找备用医药纱布;就在这时,第二发子弹响了。

左侧车镜应声而碎,季少风探身回头看了一眼,立刻在枪口威胁之下钻回车内,暴躁地骂了一句:“他妈的,白车十分钟到,咸云池你脑进水,十分钟都等不了是不是,非要自己开车?白车他们敢追?!这是金巴利!”

咸云池声音抬得比他更高:“我们身上谁带枪?不上车谁有枪?金巴利他妈的还不是让人几乎斫上门,蒲仔半夜来得及叫人?波楼那群马仔我看他就是养来食白饭,食屎都食饱啊!”

“阿风。”虞争颤巍巍地推搡了季少风一下,传呼机从亓蒲的西裤口袋掉到座椅,清亮的“滴”一则最新留言,虞争举到季少风面前,而后深深低下头,贴着亓蒲的面庞,不知该怎么办了。

的士高一层波楼球室冲出二三十位高举管制凶器的17k马仔,然而不等前追,近百名手执刀棍的暴徒便自两侧商店与巷口冲出,狭路相逢,双方登时缠入恶斗,与此同时,身后追击的那部黑色轿车忽然停下攻势,仿佛是内部起了争执,喘息的片刻容地里,季少风看清留言,深呼吸了一口气,蛮横地推开虞争,提着亓蒲的衣领将他拽正了上身,道:“亓蒲,他们把你家烧了。”

亓蒲愣了愣,刚说了句“什么”,一记刺耳枪声便吞没了剩下半个音节。跳弹击碎了路边的灯牌,硕大招牌轰然落地,火石电光中仿若坠毁一道霓虹,行人尖叫四散,警笛高鸣,混乱之中,季少风向亓蒲抬起传呼机,让他自己看上面的文字。

季少风说:“估计最迟明早,通缉令就会下达,你同林甬最后一面,这么看还挺壮烈。你俩一人添一笔,一起把情况搞得满地狼藉,现在是全世界都要来阻止你们这对Romeo and Juliet了。”

传呼通讯来自司文芳,内容只有一行:白加道十七号失火,警戒,勿回。

亓蒲仿佛是看不清那一行字,抑或不能读懂中文,足足几秒过去,他才道:“阿池,停车。”

又是一记子弹破空而至,最后一枚右侧车镜四分五裂,咸云池表情不大好看,飞快推把降档,单手将方向盘向右轮打。车身临近过度转向,油门骤松骤给,他反向再次转盘,借车尾横甩的惯性迫使车头反向前行,车身倾斜漂移,横在道路正中。亓蒲单手放落车窗,朝虞争说句“低头”,季少风已然会意,飞快道声“老位置”,压住虞争颈后往下按去,亓蒲左手自座底抽出枪支,朝向窗外,冷静扣动板机。

漠视断肢处撕心剧痛,他握枪的左手平稳,数枪连发,子弹越过虞争脑后发梢,击碎追堵轿车前侧车窗,玻璃呈龟纹状开裂,不堪重荷,车头顷刻已是遍体鳞伤。

枪声骤息,咸云池动作迅速,重启引擎调转车头,油门一踩到底,省去废话,干脆道:“弹匣在前面,还有把M19,过来拿。”

亓蒲手中枪支只有七发,虞争见他收枪,当即再度靠近,坚持为他处理伤口,碎肉连粘,亓蒲看虞争咬唇一副泫然欲泣模样,夺过他手中碘伏,直朝右臂一倾而下。枪伤疼痛定十级,他倒嫌不够,自加一等,滚水烫熟一般的哗然动静里,他将空瓶掷往窗外,俯身从靴后帮抽出一把钢刀,喊季少风点燃火机。蓝色高温焰心飞速消毒刀尖,而后手起刀落,动作演练千百次般娴熟,剜去一圈烂肉,为断骨旁残肢清创,仿佛那坏死的血肉并非生自身躯,只是位园丁在修建树木枝桠。

过程短暂不足分钟,纵是他目不斜视,却仍有生理性的泪水沿眼角不断往下滑落,丢开刀后指尖同眉心方缓过痛觉,触电般抽搐,他面色如蜡惨白,却只平静让虞争继续止血。季少风一迈长腿跨过扶手箱,扎往前座搜罗M19和弹匣,一面头也不回地问:“你同向文到底什么关系,他们今天是非带你走不可?”

“生物学父亲。”亓蒲说。

季少风与咸云池对视了一眼,咸云池转向前方,提速换挡,问:“去浸信会,至多半个钟头,Eli,你还撑不撑得住?”

虞争难得一见的焦躁:“疯了吗?浸信会?最近的医院十分钟就到,去九龙塘还不如刚才等白车!”

咸云池笑了一声,季少风道:“宝贝,按这个情势,刚才我们但凡晚走一步,现在亓蒲已经到他们手上,手断了还要追,看来早有准备鱼死网破,只怕其他医院亦有他们的人,不去浸信会,只能进龙城找黑医。”

“截肢而已,”亓蒲冷淡地说,“我命大,死不了这一时半会。阿风,先杀司机。”

话语间车辆已向右驶入公主道,密集枪击声早为所有行人敲响警钟,唯有摆在路边的宵夜摊位来不及撤离躲避,咸云池好似忽略脚下刹车,时速指针飙至红色高危区域,一路撞飞街道两侧交通护栏无数,车胎碾过碎落一地的餐点,在暗褐色水泥地上留下缤纷琳琅彩色车辙。季少风不断探头放枪,四面玻璃碎尽,狂烈寒风呼啸灌入,亓蒲冻至唇也发青,让虞争帮忙从季少风落在后座的外套翻找烟盒。他起身看了一眼时速表盘,又看了一眼开着车的咸云池,将手往副驾驶座前储物箱伸去。

“干什么?”车辆高速行驶,咸云池莫名其妙,风声中亓蒲听不清他的话语,一声不吭地取走了咸云池的手提电话和打火机。他缩回后座,低头窝在椅背与虞争胸口之间狭小一块无风地带,咬着烟反复滑动搓轮,奈何车辆晃动剧烈,半天都没能点燃。虞争气得在他大腿内侧恨铁不成钢地掐了一下,道:“都快死了你还吸什么吸?”

身下传来亓蒲几声咳嗽,卷入白粉的烟支终于点着,亓蒲起身时顺带又看了一眼表盘,时速已达一百二十,咸云池按在方向盘上的手依旧很稳。他将手提丢到正襟危坐的虞争怀中,咬着烟躺倒在对方大腿上,视线没有焦点地望向车顶,道:“我痛啊,痛得快死了。”

“帮我拨下号。”

半分钟后,机械盲音里虞争捧着手提,冲他缓慢摇了摇头。

“Eli,对方不接。你要不要留言?我call传呼台吧?”

季少风最后一枚子弹击毙司机,转过头平心静气地告诉他:“亓蒲,你前男友还算有点良心,虽然烧了你的房子,好歹刚才和我对视,没开枪。”

虞争蹙眉道:“还没确定是不是他做的呢。”

“纵火罪最低判多少年来着?”视野尽头已能望见浸信会医院外砌红砖的高楼墙体,咸云池放慢了车速,凉凉地说,“唉,阿风,明天你又有头条发。白加道啊!白加道他都敢烧?我记得十七号多大,外草坪就有上万呎?他运十几桶汽油上山?也不知赔到他下辈子够不够还?”

“外围有人工林,他来过我家,随便在哪儿泼片油一点火,”亓蒲尚有心情“哗”地发了个象声词,“顷刻火势就能漫山遍野,救都来不及救。”

咸云池问了个关键问题:“来之前,他知不知道你不在家?”

亓蒲吸了一口烟,没所谓地笑了笑,不说话。最后是季少风道:“管他知不知道,告也要告到他倾家荡产。”

身旁虞争发声无用,只得继续向传呼台致电确认,过了一会,转过头迟疑地看了一眼亓蒲,欲言又止,话到嘴边,稍微地又停住了。这么一停,直到分别也没有再说。

四人里单亓蒲与咸云池有社团涉黑背景,浸信会不仅有季家股份,安保齐备,更处在无头咸话事地盘,常年驻守大量打仔,果不其然,过了拐道,警笛高鸣,部分尾随暴徒一路间在差人追堵下择道四散,剩余几辆机车亦不得不在联合道黑白路牌前被迫刹停。

下车上担架,入急救病房,亓蒲意识清醒,残留些许吸毒后哩哩啡啡的荒诞亢奋,在截肢处理告知书上签完字时甚至对一脸惊魂未定的虞争微微笑了一下。

他安慰他:“阿争,不怕。”

市区鸣枪,记者凑热闹,警员马后炮,一群人轰轰烈烈赶至医院门口,被保镖暂且拦下,咸云池安排人手把守几处街道入口,季少风出面解决记者,唯有虞争远毒远酒,跟随差人回警局备案。那厢处理完报道一事的季少风接去几通电话,也跟了过来。他一望就不是好惹角色,早让人包起手枪捎走处理,一夜堂而皇之在警署门前道,无辜市民一般,吸一支又一支含违禁品的香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