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多山,幸得一面无际平伸而绵延之地貌,后海湾三面来潮,环抱西北原野。是新界,是元朗,是青山。百年前,明朝邓公,子息男丁不旺,经人指点迷津,立七层浮屠,文塔矗立如雷霆之威,摄服北煞之扰,撼噤洪滥之灾。百草蓊郁,重聚木火,生之永息千百年前,千百年后,诞盛终如塔立一日,永世明烈,燃烧往复不绝,袭泽寥落伶仃今人。暮色苍茫间,是处黝暗的峨影苍苍交叠,纵使青山飘云牵雾,唯独塔之巍森,冷而厉,沉亦锐,魑魅魍魉,靡靡之雨,霏霏之雾,难以侵袭,塔身愈淬愈亮,开埠至今,数十年万千日夜,皆不可有商略黄昏雨之忧绪。
这是香港的西北。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他与他收好请柬,按时赴约。寒自宵生,夕方谢,雨便来。潮潮的风,湿湿的雾,都市粉粉绯绯霓虹现了,屋邨零零落落灯火起了,穿过一场半山的云绦,第一个人掉进了江南的梅雨,从千千万万擦肩的伞面上看见了一座比花墟道更斑斓的香港。微观空守,望眼欲穿,不如人与人与人接踵并现,香港多山,多色,多雾,多夜,多人,什么都不及人最多,小小的瘦瘦的矮矮的肥肥的惨惨的艳艳的肉体凡躯,共同浴入这人间浩荡的洗练池里。旧日在旺角,蝶如彩页漫天,匆匆往来万千,彻骨酸辛,找不到她,他成一个定点,一支接一支吸烟。他的母亲等一个不能来的人,明知亦犯,廿岁新旧,一如承续眉眼,承续这份孤哀,他只是每年一日,坐在花墟街头,等一片不会来的蝴蝶。此刻他静静地搭车,身落在后座,目落在前窗,景致迤迤逦逦,渐次于眼前呈毕,南京路所有人都穿白的衫白的衣,弥敦道所有人都着红的履红的裙,冷的上海媚的尖东,隔海相吻相恋相爱,他穿越重重影影绰绰人障,将去接回一个迷路的男孩。
他已学会记得香港,学会记得这些萦萦绕绕的长街短道,而今学会爱,一直也记得你。
原是你一来,香港便落雨了。
昨夜收到相片,设宴者却道终场戏值当于特殊地开演,仿佛欺他肢残,力不能敌,轻轻松松来,轻轻松松去,如他赴约,一个呼号,便派有专车来接。他离开医院,不过于道上接了对方传话人递来的一支香烟,吸毕便叫的士去了半岛。金巴利就近,九龙半岛酒店,七字头号一间顶层套房,固定住户留居一夜,十七号葬于火海,烟消云散,即便再没有家,这世间也总有他的去处。二层楼梯拐角处,依旧悬挂雷诺阿一副名作油画,那位亚麻色头发的少女,隔过茫茫皑皑烟雾,再一次被他凝视。
上一次来是那么远,原是那么远、那么远的事情了。时间的存在失去意义,只有往昔画面一帧帧一幕幕于眼前跑马灯般流过,从乘上离开阿姆斯特丹那趟绿皮火车开始,他前十年单调循环的日日夜夜,好似开始进入一场影片,他演男角,亦演女角,将看不清的自我切成混乱的碎片,寄附于一个又一个相逢过的枕边人身上,仿佛渴求一份声息声响的回应,等待对方将自己灵魂的某一枚碎片复苏成真,映出本该有的明亮光彩。互绞的肢与发,交错的唇与梦,彻痛之生人未肯步入长眠之永夜,无外乎总还在期待。情字揉开便是男欢女爱,没落传统里男与女总有给予者与被庇护者的两类角度,他是个新式却新式得观念老旧的男子,老旧是偶一回眸,恍一念间,自然主动地入了女子的影子。他按这份没落的传统,每段情始,暂先置身体外,浮于肉体上空,观望一刻,而后再挑选一个合适的角度,或去给予,或被庇护——哪一样最可能被映出光彩,他就将灵魂放去哪一样栖落。
却有这样一个萍水相逢的过路客,将他作视男亦爱,女亦爱,他有千千相欺玩世人的面貌,唯独一个人闻闻嗅嗅,绕过一切或真或幻言行,仿佛只循他的气味,一仰首便咬住了他的裤脚,要拖他落到地面上来。爱斯基摩吻,爱斯基摩吻。林甬给他的吻。伫立于半岛二层这面楼梯的拐角,几乎是不可能不想起林甬,一梦一晚最速便过,只是彻夜未眠,他尚有事要做。
任一他所常居的卧房皆是他的药房,久疾成医,翻找出各式各样或处方或禁用药物于茶几罗列,大多是止疼与亢奋效用,即便现下伤势除了幻肢偶有作祟,已无余痛,感谢医疗,感谢斯图尔特。
一直以来,感谢可卡因,感谢麻黄碱,感谢合成类固醇。他一条命苟延残喘,延续至今,还要感谢香烟,感谢麻古,感谢致幻剂。
独臂多有不便,他致电唤来酒店服务,令侍者在指点下重又调配剂量,分别灌入小支注射针筒;而后他用下场半夜,咬帽摘笔,以红木镇纸平页,于桌旁伏案完成几封书信。或长或短,写给不同收信人,身前身后,交代完毕。直到最末一位,最末一位,他说好彩最尾总是他登场救他,所以最末一定都留给他。
然而这一位第一篇便已是太过长,以至于落款后仅能检视收信人一行,心可以失语,情生却如木栽,随墨水浇灌而荣滋,即便全篇提及不过皆是琐事,一九八八年一信既成,却是不能自己再重读一遍了。
你来时总比旁人晚上一步,那么你可以陪我比旁人更久一点吗?
吸一片尼古丁,吸一克致幻剂,他以字咳血,于是天也呛泪,下半夜冷雨打落梧桐,淋淋漓漓稠稠急急淅淅沥沥敲他的屋檐敲他身旁被雾白了的窗面。只是隔着厚重一面玻璃,擂不到他。黧黑的夜里,那雨的尸体像万千只一头闷来撞死的萤火虫,在里外温差中结霜似的窗面上打出滴滴密密的白色流光。微微小小,闪闪烁烁,日期到了一九九二年,他好像是编不出新鲜事了,写一句停一时,金色钢尖上溅染的黑墨被他顿一下提一下,晃然间仿佛那浅金与浓墨也是闪闪烁烁的有台灯的光在跳跃。他一点火引烟,火也在雨前在夜间跳跃,抽条的苗像个小人儿抻着唉声叹气的懒腰似的。烟端入火光,你只不动,用息去勾,吸一寸引一寸的灰燃,呼一寸蹿一寸的争妍,火不朽不休施于案台一呎一方的烘焙刑,蒸晴了一面被墨洇软的纸页,长长的信短短的句,可以载他的心。窗外一树檐下一枝残叶上朝露勾出惨淡晨光,天渐明了,他开始想象林甬二十六岁是什么样子。开始想象林甬那只漂亮的豹猫老了会是什么样子。那么爱跑动和跳跃的猫咪,老了应当也不会发胖吧?他一面想一面写一面衔着颈前串了细红绳的那一枚金水菩提,用牙齿轻轻地啃,牙齿可以用来吻,舌尖也可以用来吻,随他一枚枚吻的动静红绳末端那一处小小的交合结在项间微微晃荡如舟在雨海上下起伏,慢慢染上了他的体温。微微寒凉的清早他微微暖热的体温,发自蓬勃有力跳动的一颗心脏。即便是烧空他的十七号,正好垂放下来能齐齐盖过他胸口那一粒红痣的明黄色吊坠,他啃不坏的,他也烧不掉。红痣就在正中,听过他的心跳,告诉过他林甬搂着他走进厨房里煮红酒时胸口也是同一样节奏的心跳。红痣就在正中,藏在他刺青凶兽的明眸之下,林甬在泰国的公寓里同他造了太多场爱,四天短过四秒钟长过四百天,林甬观察他仔细望过他深切与他身体贴近到世界上除了那位日本文身师第一次有人发现那里藏着一颗极浅淡的小痣。林甬如同哥伦布宣布发现新大陆如同考古家宣布发现帝王墓一般向他宣布发现Elias身上有浅红色一枚小小Elias时得意洋洋的表情可爱。林甬做爱完不穿上衣边点雪茄边在卧室里走来走去沾染得空气处处是雪松木清香时有恃无恐的表情可爱。林甬给他模仿李小龙去UW哲学系面试录像里表演中国功夫如水至柔克刚时认真又崇拜的表情可爱。林甬喋喋不休揽镜抱怨自己英俊潇洒面容从此因他破相断眉时含气含怨的表情可爱。林甬用九支黑石香烟在他身上拼出歪歪扭扭一个“Eli”而后发觉他胸前观音玉坠恰巧停在“i”上成为一个小小的碧白的落点时仰起面冲他挑起眉的表情可爱。林甬被他抱时耳根一片红晕到鼻尖晕到眼底晕到令他与他对视便开始目眩还哼哼唧唧不情不愿命令他“亲亲我”的表情可爱。为什么关于林甬每一件事每一句话面上跳跃的每一个小小情绪原来他都记得?分开一天就是异地恋一年,分开三十一天重遇就是看见他皱纹满面,分开一辈子就是回到十八岁一夜便过完今世今生。一场火隔开一座不许林甬爱他的城市,好,那么好,林甬可以被通缉,可以落牢狱,可以受枪击,他只要十八岁的Liam,二十八星宿他不记得他就编给他一个宇宙,他的指纹就是旋转的星系,他的掌纹就是香港纵横的乱道。其间唯竖一道断掌纹无声无声立如弥敦,未知星体以未知角度义无反顾一头闷死撞上孕育他与他生的彼方,百万年间两者碎片祭奠成一轮月亮,因雨而喑的月亮,月哑星枯的天,金巴利的士高前林甬黑色的眼睛就是太平山顶一梦不醒的长夜,夜高风烈雨急,他发黑眉黑目黑一如此刻钢尖的墨黑里皆有风有水风与水里皆是流动的刀声。爱他一分钟就是初恋,吻他一分钟就是初吻,亓蒲写完一九九三年在信末告诉了林甬一个连日本文身师也不知道的秘密:Elias在外滩在湾仔有过万千情人,初吻却是与Liam在同一时刻在荃湾在马爹利的气味里丢失。何必呷杨月娇的飞醋?连杨小姐也无办法成为他的吻技练习对象,一松口荡下去一枚湿淋淋的金水菩提,曶间不知为何他会伸出左手去摩挲落到桌缘的一角羊绒布垂帘。是垂帘自己要跑到他掌心里,是林甬埋在他胸口钻来钻去时毛茸茸的短头发自己要跑到他掌心里来的。
写完一九九三年他便掀铃传了早餐,待侍者推车入内,他只取一杯卡布奇诺、一份溏心荷包双蛋,而后重又回到了案前。台灯淡乳黄色的灯罩,仿佛一面云母石的屏风,一面显了疏落梅影的仿古信笺。
他真老派,屋外暴雨都快将香港淹至陆沉了,他还在写信呢。
时钟一针一针走,信纸一页一页厚。正午前他借酒店的座机致电找来文身师,最后一件事,他要做遮盖。
遮盖是打乱了日式传统半胛美学,鸦青的墨完全刷黑胸口正中,十四行诗十个音节五步抑扬格所以总是正方形,十四行诗是用Liam的英文名刺破红痣再用涂黑的正方形刺破Liam。十四行诗从心脏右侧一寸的部分一路文到写到他的颈间项后,一个熟练的文身师做一圈即兴黑体硬花只需进行不过两个钟头,撕开保护膜洗去组织液涂上凡士林亦只需等待不过两个钟头,现金结清费用,他抬头一望挂钟,时与分展成一个一百五十度钝角,窗外夕阳要落了,歇过一阵的雨绵绵泠泠,此刻终于是进入了江南的熟梅雨季。
他先是给传呼台致电,分别向两个号码留了言,一个是来接他的车,一个是他押下的注;虽说他在赌场向来运气糟糕透顶,但人怎么能走永远的背运?他在盥洗室为自己仔细地浴了身、漱了口、剃了须、修了杂眉,又用左手沾了些发蜡,将额侧碎发尽数用指往上梳去。直至镜中人仪容精致、严整,丝发不乱,而后请侍者帮忙更换了提前选好的长裤与衬衫,前来接他的轿车已然等在半岛门口,送别前门童将一把黑色长伞毕恭毕敬交到了他的手中。
眼下第一个人做好了赴宴前的准备,而第二个人收到的请柬却未有实物,只是一则来自传呼台的留言。
乔亦祯近来的心情晴雨表常常怠工,很不灵验。每日晏昼收听的八卦下午茶,仿佛自从几个月前林甬回港,恋情见报,众人茶余饭后最为津津乐道便只剩了一桩断袖秘闻,个中纠葛联翩浮想万千,乔亦祯最初听过几日,气得直发笑,道:“我有时间听这群人编故事,还不如去看场电影解闷,那报道都是我亲自动笔,我等了这么几天,就为了看别人怎么狗尾续貂帮我写续作是吧?”
马仔知他想要什么,为难道:“Charles哥,梁哥那边的事,我们真的打听不到。哪怕有消息也不敢去啊,谁知是不是差人放出的诱饵?至于Liam哥的行踪,更是同听续作无有区别,他每日买的拍的还不都是往白加道送过去?唯一动静闹大的也是派人去查过往17k那人的相关新闻。”
乔亦祯怒骂一句养你哋不如养块叉烧,将几名马仔通通赶出了房间。林甬回港后得力心腹只用阿原一人,阿原行事比山猫谨慎数倍,乔亦祯的人每每跟至半途,便会被对方神不知鬼不觉甩掉。何况他如今最不想听见的便是林甬对亓蒲用情专深,真系黐咗线,亓蒲是谁?乔亦祯将一根口烟糖咬得咯吱作响,仿佛啃的是梁施玉这个混账的骨头。千错万错,错便错在自己一开始就不应相信梁施玉,不该帮忙鼓励林甬前往泰国。
乔亦祯在茶室里一面咬糖一面踱步,最后索性扯了张纸坐到桌旁。
亓蒲生母与向文的私情,要查绝非难事,不过是复杂些耗时些,关键在于须得先有疑起。自去年深秋龙城外太子道初见亓蒲,他便立刻嗅出八卦气息,然而一查既深,竟发觉不久前同样有人按此寻访线路探过一番。亓蒲恶名道上皆有耳闻,但除开新记内部成员,见过他真面的人却不算多;而熟悉向潼的人就更少了。向潼统共才在香港待了多久?
乔亦祯在纸上写了几个名字,而后备受打击地发觉除了林甬,几乎除了林甬,该起疑与不该起疑的人自年前便都已知晓亓蒲身世了,林甬是怎么回事?乔亦祯把头发揪得一绺一绺东倒西歪,纸张揉成一团砸上墙面,林甬是怎么回事?林甬他妈的喜欢谁不好,非要喜欢一个早晚会与他结下杀父之仇的人?看了他添油加醋诸多暗示的报道,连纪呈那个茂尼仔都猜出不对劲了,你林甬还眼巴巴凑去白加道做什么?甩拖啦!掟煲啦!人哋都去勾港姐了,我日日喊人跟去影他佳人在怀出入成双相片,林甬你究竟有无有看杂志?!
——可林甬,可林甬怎么可能知道亓蒲要杀林然呢?乔亦祯自己头疼了一阵,此念忽生,仿若一盆冰水当头浇下,茶室再度归复阒然——林甬不知道。林甬不知道。
林甬不知道。想来他便是不知道所以才这般一头倒地栽进去了,乔亦祯方奔涌翻腾过的心间猝然是升起了一股凄楚的哀恻。若他早知亓蒲诱杀林然将使于林甬的是情字一计,在林甬决议动身泰国那日,便说什么也会拦下他的。若他那日在二十七号便拦下林甬就好了。他以为林甬是不会追人,才每每在向潼身旁都只像个热血天真的保镖,可他追起亓蒲来倒是老母猪戴胸罩,一套又一套,日日都不嫌路远,日日都过海去白加道摸门钉摸到不嫌手疼。乔亦祯虽说未中意过谁,却也清楚没有哪个男人能忍住爱欲不去找心上人,生气也行,骂他也行,只要能与对方说上话就心满意足。他自己爱牌如命,瘾是大到一日都不能离手,哪怕无人够格来陪他玩,也要隔三差五掏出牌来洗上三五遍;林甬却已然是同自己爱赌一样爱错了人。瘾怎么杀?瘾怎么杀?瘾怎么杀?想置林家于死地的人太多,自林然雷厉风行平息苏三叛乱后,连他乔亦祯都不能信任声势愈发盛极的林然,龙头交椅无论是换了林然亦或向苓来坐,他都不能这么吊儿郎当地过日子。苏三是失利了,可谁知林然当初对向章的承诺至今是否变质,究竟值金几何?林家如若盯上龙头之位,彼时犹未立稳足跟的向潼如何与之抗衡?
林然连向文的爱人都敢说杀就杀,他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林然一天不死,香港便是有太多人一天睡不着觉了。
虽说林然是死不足惜,可林甬不同。他妈的,林甬过去连向潼晕血都可以从此只穿深衣!无论如何,林甬对他们这些朋友都是掏心掏肺的一腔赤诚。林然不能留,林甬难道不能留?一阵令人几乎感到眩晕的惶然袭上心头,乔亦祯悲哀地想自己这朋友真是没能当好。
乔亦祯当初之所以跟去泰国,便是为防梁施玉出尔反尔,苏三都敢肖想龙头椅,梁施玉生出野心,他一点都不纳罕,至少梁施玉尚知对付向潼前先得除去林然,只乔亦祯实难对其托付信任,谁知梁施玉会否派人浑水摸鱼,在泰国顺带将林甬也一齐毙了?
亓蒲是把好刀,梁施玉可以用,他乔亦祯也乐见其成顺水推舟。等林然死了,他再将真相和盘托出,联同林甬一齐除掉梁施玉,岂不就是皆大欢喜结局?只是梁施玉那头恐怕亦未料及林甬竟会不由分说突然地拽着亓蒲回了香港——亓蒲倒也顺着他,乔亦祯头疼地想,亓蒲干吗要顺着他呢?也许只能说疯子终归要怕傻子——,原本部署于普吉岛一场生离死别的好戏没能上演,他们借刀杀人渔翁得利的意图暂且落了个空,好在轮奸这般死法确是足够惨烈,把一个母亲把一个女人当作物体当作性别去奸淫去践踏去施虐是世上最不能和解的罪孽。再爱也不能和解,连他们这群人恶贯满盈也同意这种行为不能够和解,亓蒲赶在清明当日,到底还是替所有人解决了林然这个心头大患。
嗳,只是可怜了我们的小puppy……方得知林然死讯之时,乔亦祯真是鼻头酸楚,打斋会场外遥遥见林甬身形消瘦,险些要上前奉劝一句香港最不缺的就是人,男人女人,你换一个来爱就好了;如香港留有情伤,那便同阿沉去台湾去温哥华,初恋值几罕有?千万里路程走过,见风见雪望山望海,早晚一天余憾亦会化作乌有。爱来爱去,不过是个与嗳与捱与哀与碍与霭同音的谎字。
可他是好心冇好报,好柴烧烂灶,变着花样想令朋友开心,后座装上苏三,副座装上阿沉,兴致冲冲一早便登访嘉道理,林甬却连些许好脸都不给他,仿佛只嫌他扰乱自己清梦。
去一场泰国赚回一肚子郁闷,还白白赔空二十万港币。此后林甬所行种种,更是超出乔亦祯预料,仿佛林甬在17k那位大佬情人亦因此受震不小,良知终醒,传呼留言给他,二十万欠款,现金还清,留下时间地点,请他亲自来提。
亓蒲思虑周到,特登派了专车来接。乔亦祯收伞后哆哆嗦嗦钻进车后座,抱怨着今年的倒春寒烦人得紧,司机十分冷酷,并未接过话茬,一言不发开他的车。
不多时便抵达目的地,熄了引擎,落车后乔亦祯环视一圈,颇为诧异道:“文塔?怎么,亓蒲信佛吗?还个钱而已,还需要关公在上天地为证?”
面前赫然是一座浅灰色的六瓴古塔,过往浮屠七层因风而衰,现下只余三层,百年香火梵呗,打醮巡行,祭祀活动如今却布得少了,门外立有现代化的停车雨棚,天水围偏僻,偏僻也有偏僻处的市民生计,若非连夜暴雨,周遭想来也不会如此刻这般冷清。
司机仍是不答乔亦祯的话,只沉默里比了请他入内的手势。乔亦祯道:“你是哑巴吗?”
司机负手立于车旁,尽职扮演他那一桩拔了舌的偶人。
文塔第一层入门,正面芳香浓烈的香樟木神龛漆成热烈的红,供奉着关公与其义子关平二尊武神,左右分立九天定元保生扶教开化主宰长乐永佑灵应大帝与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菩萨摩诃萨。关公阖目,是启则见血,启则动怒;观音眯萋,是因常观己非,不盯人过。
观音最有趣。观是观世之能,音是世间音声,家家观世音,户户弥陀佛,他有无量眼,故能观得万相苦,他有无量手,故凡受难,诵其名号,他便一定搭手相救。所谓三分目启,七分目闭,二分观外,八分观内,二分观世间,八分观自在;然而亦是众生皆苦,苦海难渡,观音慈悲,他有博爱,爱莫能助,他便闭眼,他便不忍,他便不看。
三分目启,七分目闭,是故凡有信徒立而望之,他正阖目;当此信徒跪而仰之,他又正垂目垂怜,且望见你,且望着你,然而怜汝苦楚万端,犹要说你,人生八苦,皆由心生。谛实是苦,无明及爱,谛是苦因,灭谛者,无明灭爱,绝于苦因。今朝你苦你痛,是你前尘栽因得果。色受想行识,你当五蕴皆空,往昔罪孽业力,纵他爱你怜你,仍是渡不得你。
你请他落下这人间,他且闭着眼呢,你不肯跪,他是不能来救你的。
间隔第二层供奉的西宿与北斗魁星,文塔第三层本是间空室,两壁刻写佛经与警句的铁青色冷幢,因酷雨的藏捂生了滑腻的青苔,泥灰的铁色从皮鞋的方尖漫到赤足的外踝,第三层的地面方铺满了一地半掌厚的沥青,半凝固的石油胶体,黏住拾级登顶的来人,黏住鞋底一指宽的皮革,黏住前行或欲退的脚步。沥青煤焦味的辣喉呛鼻,仿佛是你贪馋,屏息也无处逃,往天灵盖里钻,往指甲缝里刺。直至将你整个人皮脂心肝全染成公路的黑色,直至将你一同定格成公路,或许它才肯罢休。
这是谁的待客之道?塔楼百余呎见方,楼外甸甸的密雨落声仿佛千军万马正锲而不舍放箭攻城,空室很满,放着一把红木椅、一部留声机、一把手电钻,不过装进五个人,已然显得偪仄,再来一位满头雾水的乔亦祯,那便实是太挤了。现下是夜七时,乔亦祯准点入场,沥青干得这样快,在他面前的几人皆是一动不动,仿佛只在欣赏这支埃尼奥为嘉莉珐夫人谱写的大提琴曲。
亓蒲准备的那些针剂原来并没有什么用;此方有限的空间,没有让他大展残废拳脚的机会。他到底是断臂了,时间太过仓促,他还没来得及找出练习出一种新的平衡。乔亦祯自梯而上,第一眼望见的是窗边被两名保镖锢住一臂一肩的一面熟悉侧影,原一扇小的圆窗被人为砸毁,扩至极宽,一整面的空落。自西边吹来的冷风带着雨和海的腥气,鼓起了亓蒲白色的衬衫,真浪费了定型蜡,梳齐的黑发此刻散乱地垂在他的眼前,盖过了他的耳侧,飘忽不定地随风晃荡着。
然而最冷的一定是红木椅上只着了件背心的阮乔。瘦弱的四肢全是青青紫紫累累伤痕,真想走过去立刻给他一个拥抱,令他不必一如此刻停不下寒颤,停不下发抖。只他不能走过去,而阮乔亦不可来迎了,他两只赤裸的足背上立着两截森冷的刀柄,十分钟前梁施玉用枪口顶着阮乔的太阳穴,请他抽出腰后两把钢刀,丢到了沥青的地面上。而后梁施玉将那一对因他的体温而渡有了暖意的十六孔钢刀深深地没入了阮乔的脚背。因他手力极劲,即使并非于半空猛然贯下,随着小臂青筋渐凸,刀尖仍旧是逐厘逐厘破开了体肤,割开了血肉,他插入得很缓慢、很仔细,仿佛生怕亓蒲漏看了半点细节,漏看了半分阮乔面上痛至泪不能止一如雨不能止的反应;楼顶这么小,他与他与他皆可以非常之近的距离观影。
沥青饕餮般吞没了另一半的刀尖吞没了阮乔的血阮乔的汗阮乔的泪香港的雨,亓蒲的后脑勺抵着冰冷的枪口,梁施玉固定好阮乔的双足,方抬起头对他笑道:“未想你挑人的口味,倒是格外专一。”
“查出这位小朋友时,我真是吃了一惊,”梁施玉说,“他同宋小天看起来可完全不是一种类型。只未想原他哭起来流着泪的模样,与宋小天倒也颇有几分相似。”
梁施玉又回身看了阮乔一眼,道:“不过他和路宝琪,看着都是一张未成年的脸。”
阮乔一直未能发声,因梁施玉并不必从他口中剖出什么秘密,故是早便利落地剜去了他的舌头。那一截粉白的舌被冷冻保存了几夜,此刻正握在梁施玉的拳心,他一步踩一步的轻快,在沥青上留下两三枚鞋印,便走到了亓蒲面前,牙医似的耐心说:“Eli哥,啊——”
亓蒲视线却始终只穿过梁施玉望着阮乔,然而阮乔流泪的眼睛并不看他,并不肯看他。见他不愿配合,梁施玉便朝他身后的保镖支了支下巴,轻轻“喏”了一声,裹挟疾风的巴掌当即又劲又猛地抡到了亓蒲面上,大提琴低沉高雅的背景乐里突兀地插入了一记又一记清亮的脆响。他背梳的发在接二连三的掌掴里全散了,全乱了,那骨白的面庞立时红彤彤有明艳的血色浮上来,哪怕紧咬牙关,一阵浓重的甜腥仍是自喉腔汹涌而至,无论他愿不愿张口,即便将血回咽竟是呛也呛得咳出声来。他封死的唇方一微启梁施玉便眼疾手快地插了一根手指进去,而后蛮横地自一顶点牢牢撬开了他的牙关:将阮乔的舌头丢到了他的舌头上。
你们接吻,你们接吻,你们相爱,你们就要接吻。
梁施玉一得手便堵住了他的嘴唇,止住了他欲呕的反应,连连笑道:“Kiss!Kiss!Kiss!Lover’s kiss!”
乔亦祯入场时这枚世纪之吻方落幕不久,阴凄凄的风哭号如冤死的女鬼,亓蒲是亏欠了她的情郎,风变成她的吻,将彻骨的寒意阵阵地渗进他的面上渗进他的体肤。冷是可以到了这种程度,三五分钟便退了掌印血色,惨惨又是一晃眼的蜡白。连保镖得了指令,下手都知避开他的鼻梁,暂且不能伤了这张面容。
梁施玉目露怜爱,仿佛是透过他可以看见另一个人。乔亦祯来时梁施玉正在说:“Elias,既然爱他,你就替他跳下去,好不好?”
听得亓蒲道:“我跳下去,你就放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