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落观音 pharmacy 15521 字 2个月前

“路小姐,会用吗?”

红木方桌上摆着一把黑灰色的包革转轮手枪,其旁陈列六枚银子弹,泛着钢铁的冷色。阿Ken将目光转向自卧室走出的女人,她两手松松拢着雪白的一袍浴衣,过于宽大,半不合体,裸着水汽未干的双肩,其上堆着浓云似的发鬈。香港时髦的女人至爱是烫曲发,裁到锁骨或下颌,长过了便太重,颅顶与颅周便出不了蓬松的效果。三密七敞,便如枝头开半盏的牡丹,半藏半现,欲迎还拒,毕竟从未见什么花开向了天空还要顾全地面的。她迈着腿走过来,只看了一眼桌上的东西,便向阿Ken道:“你教我就是了。”

她向后斜斜地一坐就落进阿ken怀里,四肢懒懒散散,媚若无骨化似一摊春水,简直变作什么姿势都轻松,都适宜。她的长发短去一半,转一转头,碎碎的尾端拂过来,拂过去,戳在颈间,阿ken喉结便痒得像有只小手在爬,他伸手拨开了那要命的发帘,替她挽到一侧的耳后去。现下视线归复清明,目光直又射往桌上那把手枪,手也伸至,执起那六响子的转轮,道:“双动式简单,呢度系击锤,装好弹,往下拨次就上好膛,哪怕忘了拨,直接按下扳机,”枪口往上抵着路宝欣的下巴,他轻轻发了个“砰”的气音,“自动也能发。”

怀里的女人躯体随那声气音微不可见地一僵,阿ken好笑道:“没装弹,怕什么?”

“这枪好上手,第一发子弹位你空着,不容易走火,总归我帮你装好就行,”阿ken说,“练几天准头,六枚能中个一两发,也够用了。”

路宝欣接过那把枪,低着头翻来覆去看弄。阿ken的手搂在她腰间,自背后将下巴抵在她肩窝,顺着她的目光打量,道:“这几天我的人一直暗中跟着他,不过他的手断了,之后出行身旁恐怕会多带几个保镖,你要找到机会,不容易。”

路宝欣一身浴乳的浓郁花香,不等她开口,阿ken的手一面熟门熟路过下去,一面又打起包票:“但总会有机会的,我帮你留意着就是了。”

“不过亲手杀了人,心情终归是不同,”阿ken道,“你要过不去心里那关,我派个熟手去,也就是你一句话的事。”

路宝欣心不在焉垂着眼,没理会阿ken手上的动作,过了半晌,道:“当初丢下小宝,是我对不起他,害他寄人篱下,受了这么多委屈,最后又异死他乡,我对不起他的事太多了。”

阿ken立刻便改口道:“他这么搞你弟弟,你哪怕亲手杀他,也是他罪有应得,是我讲错话。”

外室再度静下来,只闻沙发榻上微微的气喘,阿ken心无旁骛,索取一把枪的价码,路宝欣偏过头,视线落到茶几的矮角,那地面上零零散散还有几张相片。或是大排挡前路宝棋为一身黑风衣的男人点烟的画面,或是镜头窥进放下车窗的后座,路宝棋探身去同身旁的男人咬着耳仔,对方低下头看他的眼神带点笑意,张张画面出双入对,总是暧昧。暧昧是一个人不算秘密的性别取向,而路宝棋对年长“哥哥”惯有的依赖,她也比谁都清楚。

她注视了片刻就闭上了眼睛,痛心得不能再联想下去。

路家个个贱命,哪怕杀人不得好死,她还有什么可在乎的?

新界西区,一部黑色轿车正驰于一道老旧公路。就近至综合医院,直行距离虽短,但元朗遍布分岔径,数十枚交通灯拦路,车辆常怠速。路口频繁见红,后座两个人倒都不急,亓蒲用团纱布堵着右眼,始终一言不发,向潼则垂着头,似是盘佛珠一般捏着手心里一颗眼球。

眼球连着一小段视神经的粉肉,二人脚下已经扔了一地吸饱的血纱布团。司机开最大档换气,车内依旧腥臭难忍,向潼将自己的风衣披在亓蒲肩头,因他一衫的红实是惊心。血止了三五刻便越流越多,亓蒲好似没什么想问的,过了些时,向潼自己开口道:“爹地查出肺癌,他想见你。”

亓蒲终于有些动静,却是劈头便问:“没死?多久能死?”

“三期,但爹地好似并不是很想积极医治。”向潼微一顿,继而道,“可以为他争取机会外出就医,虽是有些麻烦。但他说若你不愿意见他,就也不必费这事了。”

亓蒲短促笑了一声,没答话。

向潼又道:“你不想知道爹地是什么时候知情的?”

“去年十月初,爹地往中环堂口发过一封电报。在你与苏三搭上线之前,林叔和爹地就得知你的身份了。”

亓蒲却道:“你呢?”

他转过头,看不见是向潼仍盯着掌心里的眼球,只听得他道:“哥哥这么聪明,不如猜猜。”

“过来。”亓蒲说。

向潼衣物上檀香熏得久,凡去哪儿气味都比他人先至,安神的香,吊梢的人,亓蒲没等及他湿热热的躯体挨得太近,手摸到他的肩头心里便有了人大致的轮廓了,手指捏到他又软又厚的耳垂,穿耳的孔洞旁有一小块发炎遗留的凸肿,他说:“我送你的耳钉呢?”

向潼没有耳洞;去年十月底一个寒凉的秋夜,向潼独自来找他亓家入资搭救的事。正经谈完,仿佛总要添点暧昧的余韵,只怪他似乎分不清态度上待契弟和细弟该有的微小差别,向潼睫毛躲躲闪闪地说他给的耳钉不知怎样戴,向文可以是情敌,向潼却不过无辜,还是至亲。他慢慢揉捏他的耳垂,福耳肉厚,手感茸茸钝钝,搭一下哒一下微微小小的轻响,逗弄起来比哪里都情色,他的动作却没一点猥亵之意,问他你怕不怕疼?指甲盖试探着往下轻戳,细沙吞针般立时便陷进去一块,向潼道你和我说说话。过往伦敦住在哪里;交了哪些朋友;身旁照顾的细不细心;学了哪些爱好兴趣,一面说着一面就锨铃请Steve取了别针,点火烧过,不见血的,他低声安慰,别怕晕。他的针很准,仍怕伤多了向潼半分,用自己的指腹当衬底托在他的耳背,可以忽略不计的一丁刺痛,比不得向潼睫毛猛地往下一坠,边哄边随手取块纸帕擦了血,很快速替他将耳钉摁了进去。

当然可能是那块纸帕,同样可能是台风登临前雷雨交加的码头,他取下耳钉时本就满身的伤,也没多过留意银钉上是否早已染透了血。

捋一遍回忆,何来的基因材料,老不肯信。离开半岛前拨出留言时,犹留一线隐秘的期望。可到底还是他赌对,赌对了竟也不能笑得出来。那他给出去的温柔从始至终岂不滑稽得可怜吗?

此刻向潼没有回答他耳钉的去向,不宣也不照心,他的心甚有无名状的悲哀,眼疾处的疼终于猎猎烧起来,摧枯拉朽一路烧干身体里的水分,猛然察觉的剧痛让他不能再发出一个气音,只是头晕。

安静了三五秒后,嘴角倏忽贴上了一片柔软的唇。吻还未完全落至,向潼便被亓蒲别过脸推开了,哪怕眉头被纱布遮去,想来一定也立刻是皱起。向潼敌不过他单手受伤后的力度,却也未退回原位,就这么盯着他的侧脸,说:“爹地预料到你不会见他,所以有样东西,托我转交给你。”

金巴利一间用作临时会议室的茶厅内,亓安正皱眉看着手中一份调出的酒店入住记录。

福满聚茶厅闭门拒客,门前立了一大批待命马仔,其内几方圆桌后坐满了人。亓安面前是换了常服的司文芳,嘴边点上第三支香烟,抽过好几口,方喊了一声“安伯”。

亓安如梦初醒似的抬起头,听得她道:“打吧。”

亓安未接这话,眉聚阴云,神情晦暗,司文芳道:“现在事态恶化,17k和新记之间近来肇事不断,已是一触即发,新记话事人不出面,显然要保林甬,警局上头不想看你们把事情搞大,但新记不派人来谈判,只能开打,给我时间地点,我传话。”

见亓安仍是不下决定,一旁九指华冷笑一声,道:“新记的人先是放火烧山,如今更是粒声唔出,直接带走你仔,已经不是不给你面,是不给整个社团面,事急马行田,今次不开打,底下兄弟谁肯服?”

居中主位坐17k龙头豹哥道:“找个人找十几天找不出,香港就那么点大,老子养他们食白饭?”他不耐烦将指间雪茄插进烟灰缸,“你仔是疯狗,打狗却也要看主人,何况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仔哪怕斩死别人全家,都是他占理。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新记关起门搞了半世纪龙头世袭,父传子传皇位啊?总督都换下十几任,他新记还在姓向,现在搞到细路仔当家,做事不懂规矩,是他们气数走到头。去年号称要打进尖沙咀,打不过就来搞蒲仔,蒲仔十七岁进社团,出生入死打拼到今天,不看僧面看佛面,冇功都有劳,何况位置都是他自己一步一步拿命换,底下兄弟哪个出事他都第一个帮出头,现在他自己出事,新记要保人,我17k保不得?你不出山,我替你讲,我替蒲仔争个公道,社团几万兄弟,撑不住他一个?”

是否宣战开打,只能豹哥亲自开口,亓安听得此言,面前茶杯终于添满,举高过眉心。他十六岁跟定许文豹,社团蒸蒸日上,一声豹哥敬过二十年,今朝金山银山,三衰过六旺来,真正是一群兄弟年轻时同心同德,刀山火海,脑袋绑在裤腰带,有财一起发,有难一起顶。二十几年交情,许文豹表态,撑的是他亓安,许文豹接过,茶水沾唇,方抿手便向地面一摔,杯身登时粉碎,裂瓷清响,劈雷一道,疾厉拨开满室密布阴霾。立于椅后的咸云池第一个反应,夺步冲至桌边,翻盏倾茶入杯,膝与头同时着地,杯底照见后脑勺:“蒲仔是我兄弟,豹哥今日出面,义薄云天,这杯茶,我无头咸替他敬豹哥。”

靠墙一排齐刷刷乌泱泱躬下一片身,全是亓蒲手下打仔,许文豹这次仰首一杯饮尽,环视在场一圈,道:“蒲仔有情有义,此番无论他是生是死,我许文豹都会为他讨个说法。谁一心一意为社团做事,哪怕来日身陷囹圄,东窗事发,社团也不会过河拆桥,弃之不管。”

出得茶厅,咸云池掏手提拨号,留言向好友转告议事结果,不到三分钟便有回电,虞争二十四小时抱座机守讯,无用功两日间做到鞋底走破,声音沙哑道:“他已经失踪两天,生死一概不知,如今你们开打又有什么用?”

手提另一头传来季少风的声音:“林甬自己把事情做绝,今次哪怕Eli是死,拽也要拽他林甬下去配阴婚。”

咸云池挡风点烟,道:“亓叔就他一根独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能平安无事当然最好,只他若遭不测,我看新记上下凑也要凑出几百条命给他陪葬。”

话毕收线,咸云池抽完一支烟工夫再度推门入室,等几位大佬给出下一步具体指示,那头守法市民虞争听得心惊肉跳,两手捧着话筒怔怔发愣。

季少风道:“戆居居望住空气定晒做乜?”

虞争道:“原来唔系冇人帮佢,系佢自己要走,甚至多半日时间可以住去酒店,都冇半点音讯留畀我哋,我唔知佢究竟谂紧乜?”(我不知他究竟在想什么?)

季少风却道:“如果你边日失咗踪,我一样都变到舂瘟鸡。”

虞争并未听进,只低喃道:“哪怕有一千一万个人在乎他,原来他可以都不在乎。他倒不在乎别人会不会伤心,他只想着自己,他怎么能只想着自己?”

“阿风,”过了许久,虞争转过头,说,“我总觉得Eli活不了了。”

季少风看了他片刻,伸手碰了碰他的眼角,说:“即便你问我,我也说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你憎我吸毒,憎我带坏他,我只知人有毒瘾,换到开心就变得最简单,透支一时既换得到开心,便也能换得到其他,身体是自己的,有人在乎他,所以他大可以拿自己当做筹码。”

“他那么聪明的人,向来很清楚谁在乎他,谁会因他而痛,谁会因他而紧张,阿争,如果有一天你要走,而我手上有枪,我枪口对准的一定同样是自己,不会是你。从来说以死相逼,未必是求告无门,黔驴技穷,有时不过是有恃无恐。”

季少风难得一次有个正经,道:“你说为什么要开打?他们社团的事,我只能猜个大概,但目前情况,哪怕Eli平安归来,出面调停,只他一句话便能扭转如今事态的几率也很低微,他们17k无论闹出多大仗势,讲是向旁人证明他亓蒲或说亓家地位轻重,只恐怕却不仅为他,香港这几大社团之间恩怨纠缠半世纪不止,你听那许文豹的意思,17k想搞垮新记,野心勃勃,蓄谋已久,Eli的事不过凑巧是个好理由。何况Eli本就是不要命的性格,连阿池都想到了,其实看到入住记录,就都该想到了。Eli如今是死是活,阿争,你最好是不必再想了,我们尽力过,对得起他,就够了。”

姜虞争心下已然明了,却是背过了身不再答话。素来他当Eli最深情,如何他那深情害人害己,不足够再分予旁人,到底就成了薄情。

所谓情到深处情转薄,情至一人浓,何来两全法?目不能转,劝不能听,至亲至友,落成旁人,深情情薄,厚义义寡,倘若顾及旁人,委屈而退让,心高气傲,他当折辱,当是玷污。俗世中人总有羁绊,未见其中一样求而不得,便要满盘玉碎,无幸则殉。世间尚有至亲,尚有牵系,纵使不能两全,纵使抱憾,总还可以想念,终身怀憾便是终身挂念,抽身比相恋久长,世间好事从来盛极而衰,乐极生悲,这是众人皆知的道理,然而唯独爱难自恃,热恋当头,往往不能七分。十成合意,十成致命,魂断便如抽丝,意冷譬作残灰,千万万人中只认定一个,信是罗曼,行是自私。

智者清高,故以不入爱河,至怕一朝蹚水而行,逆潮亦偏执,忘我变作忘人。劫从来是劫在情外之人,情中人飞蛾扑火,甘之如饴,旁观者莫可奈何,黯然神伤。

越凶险,越勾人,越致命,越斑斓,越离恨,越难忘,越禁忌,越痛快。情字傍于竖心一刀,性与爱与死三样欲望根系一源,一息之隔,一样高潮,样样高潮。

自元朗博爱转院至荃湾港安,于私家病房一夜转醒,亓蒲察觉手中攥着一样温润泛暖的事物。横纹深深浅浅,他用指尖沿边缘摩挲许久,是蝴蝶,是玉佩。向文能给他的,还能是什么?

见证过他Mommy的悲剧,如今又来见他一场残疾。

右眼失明,左眼视网膜挫伤,眼部蒙着厚重纱布,此外无多外伤,手术后还为他将右臂截肢处拆了线。护士告知注射的是消炎药物,听见门一合拢他便抬手咬住输液管用牙扯去了针头,费力起身,靠坐发了一会晕,听见有人走动,开口便要了支烟。

“哥,下床就穿鞋,地上凉。”

亓蒲道:“你还没走?”

“看不见你醒,我不放心。”向潼走至他身旁,低声说。

“哦?你倒是清闲。那么得闲,不如帮我穿下鞋。”

落得这一身残疾,大梦一场转醒,他现下安之若素,当起旁人最期望他成的那类废人,檀香未近,有人小心给他套好短袜,配合地脚跟一落,合脚入鞋,听听这没轻没重的脚步,房里不止向潼一人。亓蒲颇为熟悉此刻气氛,立起身后便道:“不只等我醒吧,出什么事了?”

向潼说:“我没办法安排你和Liam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