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快吐了。”
沉默持续了数十分钟之后,林甬松开握在马克杯上的手,说了他来到这里的第一句话。
虽还做了一番打扮,但至多是洗漱与束发。气色上却可说是有点不堪了,着装的体面也被数十分钟的沉默一分一秒一片一瓦逐步瓦解,对面的人回答道:“你看起来不像快吐了,你看起来快死了。”
他补充了开场白:“你好。”
“我快死了。”林甬道。
他又开始缺乏目的地伸手去转弄桌上那只马克杯。
姜虞争说:“咖啡要凉了。”
林甬说:“我喜欢喝凉水。”
“就像我喜欢死人。”
他也补充道:“你好。”
“我搞不清楚……”林甬抬起头,看着他,“为什么是你在这里?你是psychologist?consultant?”
“请我喝一杯咖啡的钱恐怕还不够一分钟的费用,如果你付了钱,我也不会同你说你看起来快死了这种话了。”姜虞争道,“我只是来和你聊聊天,如果你想要找一个人聊聊的话。”
“好。”
“是你来也好。”
林甬说:“我也不想再向个什么人回忆一遍那些起因和经过了。”
林甬目光对着他放空了几秒,低头看了看咖啡,开门见山道:“你觉得人死了,有灵魂吗?”
“如果有,灵魂有模样吗?”
“灵魂已经是灵魂了,如果还有肉体的样貌,那么模样是属于灵魂的,肉体真的就只是枷锁,是吗?”
“如果灵魂没有模样,那么怎么区分它们哪一个是哪一个?灵魂也得靠表达来认识其他灵魂和区别自己与其他灵魂吗?”
“那它们是怎么表达的?”
“如果灵魂能表达,能通过表达来清晰它自己的模样,那么灵魂在人死后还是这么样活着,所以肉体就真的只是枷锁,因为模样是在灵魂之中的,肉体只不过是块没形没状的肉而已,对吗?”
虞争没有作出回答。
林甬抬起头,说:“如果没有,那是不是我已经疯了?”
虞争问:“你看见Elias了吗?”
“他在这杯咖啡里。”林甬道。
“如果灵魂是真的存在着,那其他轮回转世的说法或许也就不能说不是真的。他每天转世一遍,变成我每天起床的第一杯咖啡,经过我嘴里,死在我胃里。”
“这算是一个恐怖童话?”
“是真的。”林甬表情淡漠,“我每天早上看着他跳进去。”
虞争观察他的面容,问:“你每天都是早上起床?”
“吃药就睡得着。我最近每天睡得很早。”林甬道。
“如果人在什么时候死,灵魂就固定在那一个样子,你不觉得守寡这些事想象一下就变得有些恶心了?”他说,“如果他二十岁就死了,我还要活到变成老头,那几十年后再见还会不会接吻?还会不会牵手?那场景想象一下是不是挺恶心的?”
“Elias爱你,”虞争说,“你知道他最后见你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情。”
“如果今天的见面在半年之前,我会反驳你。那时我觉得他恨我。”
林甬掏出烟盒,问:“我能抽支烟吗?”
露天咖啡厅对桌的虞争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秋十月,温哥华室外一派肃杀的清寒,雨晴的地面尚留积水,身后偶有一二车辆驶过,长风晃得林甬几次打火均是未果,虞争探过身来帮他挡风,收回手时听见林甬说了声谢谢。
点上烟后,林甬接起方才的话尾。
“当然是他恨我,所以在确认了我的心意后,才会大大方方慷慨地去死。”
“若我恨他,若我已是再不爱他,再不在乎他,他的死又能产生什么效果?当然是要先使尽浑身解数将我挽回,他这场惊天动地的谢幕才能不算是白费。”
“不过他的做法也是很经济的,说是使尽浑身解数,其实也并没有搭上太多工夫,他不过只是往那儿一站,只是勾勾手指,毕竟从来给向家人献忠心这件事,我看全世界也没人能比我更擅长了。”
“但他接在手里看了看,想了想,决定说不要了,不用嘴巴说,用行动说。”
在他指间的烟灰积了白白、长长的一段,看着十分危险,虞争一言未发,将烟盅推到他的手边。
林甬极方便地抖去了烟灰,继续道:“不过他说这句话给我,已经是第二遍。我本也早该是无所谓了。”
“不过半年过去了,现在我又觉得其实他很爱我。”
“倘若正常人爱人的能力最完美是满分三十分,或许他爱人的能力最完美却也只可以打到十分。”
“我并不是指他积点最高只能拿到正常总数的三分之一,而是指在他那里,满分的积点总数一共就只有十分。”
“所以哪怕他那一个时候真的很爱我,他可能都可以给我九分,可他的九分毕竟其实是连及格线也拿不到的,”林甬调侃一般道,“不过人人都最爱自己,他给我九分,给自己十分,十分是十分慷慨地去死,十分慷慨地不要视力也不要握力,十分慷慨地慷慨掉一切只为了说一句他很爱我。”
“他这样圆满地从人间毕业了,而后如今成为我也只能拿到一张上限十分的卷子,却是一个字也答不出来。”
林甬说到这里就停下了,只是吸着那支烟。
虞争静静地看了他一会,突然问:“两个月前,你去了阿姆斯特丹吗?”
“三月份我就去过一次。”
“四月份还来三藩找过我,是吗?”
“因为那是寄出的地址。我不知道那是你的地址。”林甬看了他一眼。
“所以关于他的事,你都知道了。”虞争说。
“他都死四年了,一个死人还能有什么秘密?向潼就差把他的尸块搜集起来送进解剖室细细分析,生怕哪个部分对不上他的基因。”
林甬平淡道:“他也确是这么做了。我本以为我对他身体所有秘密都已很清楚,过去洋洋得意,沾沾自喜,直到向潼将尸检报告送至了我面前来,才发现原来之前种种以为,全还不算。”
他顿了一顿,说道下去,“从前种种,这样或那样,到头来原也全是不算,什么也不算了。”
虞争低声问:“倘若真正已经是不算数的东西,却怎么还有力量在令你痛苦?”
林甬端起咖啡,垂眼看着那一面的漆黑,道:“也许因我不能够有一日不饮咖啡吧。”
虞争打量着他的举动,视线落到他手中的马克杯上。
“他在那里?”
“他在或不在,我究竟见未见得都不是紧要的,这么小一个水杯,”林甬笑了,“紧要的不过是我日日要饮。”
虞争明白过来。
他沉默片刻,主动换了个话题:“愿意说说你在这边发生的事吗?”
林甬问:“愿意说说你与向潼是怎么握手言和的吗?”
虞争道:“我有些担心你。”
林甬道:“四年前我险些间接地划伤了你的脚。你担心我?”
虞争几秒后才反应过来林甬指的是哪一桩事。林甬回答得是太快了,记得也是太过于清晰了。
“你为什么担心我?因为我看起来快死了吗?”
林甬笑道:“我死了不是更好吗?你不是亓蒲的朋友吗?难不成你担心我死了反而能去继续纠缠他了?”
“因为我是他的朋友,所以才担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