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化作劫灰(正式补完)

夺锋 黑水白山 59681 字 1个月前

一过山脊,之前隐约的打斗之声立时变得清晰,同时一股血腥气味顺着山风吹过来,血腥之中,还夹杂着烟火之气。

抬眼望时,只见眼前大片密林,遥遥可见远处神弓杨氏的几处屋宇掩映在密林深处,而这密林之中,竟有三五处明火正在燃烧,浓烟滚滚,顺风弥漫。

飞锋见此情状,忧心如焚,于是脚下发力,身形腾跃翻转,很快便由山壁上下来,来到密林之侧。

他刚向着林中迈了两步,便觉得眼前有些恍惚。再看四周树木,栽种十分讲究,绝不是自然生长而成——显然这神弓杨氏在宅院之后,用林木布了阵法。

天目老人虽然通晓机关阵法,却因为年轻时遭逢一件痛心之事,自此对于此道讳莫如深,因此飞锋对于阵法自然一窍不通。此时既然觉察自己深陷林阵,自知不是敌手,便想原路返回。

刚一回身的工夫,已看到沈夺从山壁上追过来,眉头紧皱,神色不悦。

飞锋此时对他极为愤恨,一见到他,立时便回过身来,宁可冒险向这林阵中闯去,也不愿退出林阵,与他碰面。

他向林中再走几步,稍一转弯,眼前景物便疏忽变换,可见这阵法厉害。但他凭着一腔血气之勇,竟不畏惧,再向前迈了几步,竟豁然开朗。树木山石全又回到原处,眼前再无恍惚之景,这林中阵法,居然早已被人破坏!

飞锋约略一想,便已明白:正是有人在这林中放火,烧了阵法的机要之处,才使得这处厉害的圪阵,变作普通的树林。

这样想着,一边向杨氏宅院奔去,一边抬头去看那火势。

这里已到太行山脉,虽然不若北地极寒,但时维九月,山中正是秋深,树木干燥,这下风助火势,火借风威,眼见烟炎张天,明火越来越旺,三五处竟要很快连成一处。树木燃烧的噼啪崩倒之声越来越大,间杂着喊杀械斗之声,吃痛呼喝之声,肃杀可怖。如兵祸起,如兵火集,这处深林宅院,此时竟成为战场。

飞锋抬头只多看了这一眼,便觉脚下一绊,不由自主向前趔趄几步。他连忙想要稳住身形,左腿向前一迈一弓,方才站定。但脚下“噗”的一声,竟是踩进了一汪血泊,血水溅起,将他袍角裤腿染红一片。

飞锋低头看时,只见树下林间倒着三具尸身。其中两人身着葬堂乾部服色,全身是血,手脚残断,竟是被人用极为残暴的手法杀死。而另一人也是满身血污,趴在离这二人不远的地方。

飞锋看那人未被污血染脏的袖口,有菱形的织锦图案,认出那是峨眉弟子的服色。于是不顾一地脏污,几步赶过去,蹲跪在地,将那人翻过身来。

只见这人面上也有一片血污,但眉目可辨,俨然是个极年轻的男子,飞锋伸手去探他颈间脉搏,竟然觉察出隐隐脉象。

他连忙将手掌覆盖在这人丹田之上,与他灌注内力。

不消片刻,这峨眉弟子咳嗽了一声,慢慢睁开双眼。他眼神滞重,并无清醒之色,但是一见飞锋,便如临大敌,猛然抬掌,便要向他拍过来。

飞锋一手还覆在他丹田处,另一手伸出,抓住他的手腕,道:“朋友,我是……”他本想说自己是武林盟主门中弟子,话到嘴边,却又改口,“我奉霜河君之命,前来援助各位。”

峨眉弟子本来神色茫然,但是听到“霜河君”三字,全身一震,牙关一合,咬破舌尖,眼神竟然清醒了许多。

他反手紧紧抓住飞锋手腕,向上看他,急切道:“快走!快走!”他本来气力不继,奄奄待毙,此时得了飞锋输送内力,便如回光返照一般,声音竟十分有力,“章文卿害我峨眉……快去,告诉霜河君!”

飞锋听到章文卿名字,心中极为失望,想道,竟然真的是他……被他带来送死的,竟然是他峨眉中人……

他既失望,又愤怒,眉头便紧紧蹙起,那峨眉弟子见了,以为他不相信,抓着他的手,拼命说道:“章文卿……与我们一一敬酒壮行,我们还道他……到了这里……和葬堂一交手,竟然,竟然……力气好像用不完,内力……内力……”他打了个寒噤,眼睛中竟流露惧怕神色,“我知道不对劲,但是管不住自己……杀,杀,杀!撕开他们,撕开他们!……”这人喘息起来,唇色发白,眼珠也外鼓,显出挣扎的表情,“我杀了好多人,可我身上好疼,越来越疼……我看见师兄他们都倒在地上,一个一个的……师妹,唉,师妹……”他握在飞锋腕上的手已经越来越松,声音也没了力气,“我拼了最后的力气……想……跑出来报信……可遇到两个……我,我们已经不成啦,你们……不要再中计……”

短暂的回光返照已经结束,他眼中的光彩渐渐黯淡,嘴唇变作铁青色,叹息一般低低道了一声:“师妹……”便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这年轻的峨眉弟子眼睛仍是大张着,人却已经死去,一道痴魂就此消逝,从此不在人间。

飞锋紧紧咬着牙,伸出手去轻轻阖上他双眼,又用衣袖将他脸上血污拭净,将他平放在地面上。

这才抬头,向旁边看去。

沈夺早已经追了过来,站在近处一棵树下,也正看着他。

飞锋看他一眼,转身要走,沈夺却突然道:“等等。”

飞锋听了脚步,注目看他。

只见沈夺张了张口,像是要说什么,却又闭上,如此再三,竟说不出话来。

飞锋与他相识这些日子,深知他杀伐果断,何曾见过他露出这等样貌,不觉有些吃惊,看着他问:“你要与我说什么?”

他对沈夺根本无法绝情,之前争吵之时尚且不肯说出伤人之语,此时开口询问,声音便又沉又稳。

沈夺听了他问,不知想到什么,凤眸深湛,像是最终做了什么决定。

他望着飞锋,皱了皱眉,冷冷一笑,问:“你知道章文卿在哪里么,便要去寻他?”顿了顿,“若是他已经死了,你贸贸然过去,不是送死?”

飞锋反问:“难道你知道?”这才明白他话里玄机,道,“是了,你两个水卫佯装被擒,在此做内应,他们自然知道。”

沈夺不置可否,眼睛仍看着他,口中却在对别人说话:“过来一个。”

他声音并不甚大,但说话同时用了千里传音之法,声音极为清晰向远处传去。

他内力真厚,真气送音过处,树梢迅速掠过一阵颤动,便连林中几处熊熊火焰,与真气想感,在这一瞬间,都突然呼的一声窜起几尺。

便听杨氏宅院处一声呼啸回应,渐渐看到一道黑影在树影火光之中腾跃而来。

飞锋只觉得这人身形十分眼熟,不及思索,来人已到近前,只见此人脸上覆了一张薄铜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开口之时,声音十分粗粝难听,道:“十一见过主人。”

飞锋最近见到十一,正是她被慕容羡残忍折磨之时,许久未见,有时想起,对她颇有同情担忧之心。此时见她这等行状,已知慕容羡下手狠毒,纵是阿九和十三这两名不世出的医者高人,也无法恢复她的容貌声音了。

便听沈夺嗯了一声,并不令她起身,问道:“情势如何?”

十一伏地道:“此次峨眉、青城弟子攻到,葬堂留守此地的坤部与冥部杀手悉出,由坤部一名头目统领,与正道交战到此时节,已经死伤大半,只余二十许人,在杨氏宅院之中,依仗地势,负隅而斗。”

沈夺微微皱眉:“慕容羡呢?”

十一趴伏在地,听到他的问题,双手紧紧抓住泥土,显然心情十分激动,声音却并不什么情绪上的变化:“回禀主人,十一佯装被擒,逃出后便潜藏在之前主人布下的一处暗道,听到消息说,慕容羡……”说到这个名字,她的声音才微微提高了一些,手也抓得更紧,“已经带了两个人离开此地,说是去迎接一个什么番僧,叫做然性上师的。正道袭杀过来时,他已走了半个时辰。”

沈夺哼了一声:“倒便宜了他。”皱眉沉吟片刻,才问,“章文卿还活着吗?”

十一道:“回禀主人,十一过来时,他还活着。”

沈夺神色微动,道:“易水丹增人内力,扰人心智,章文卿要指挥他人,自己必然是没有服药的。竟能活到现在?”

十一回答道:“回禀主人,章文卿的功夫并不甚高,是他身边一个招式古怪的少年拼死护他,因此竟能活到现在。”

沈夺道:“这倒奇了,你便领我们过去看看。”

十一道:“十一领命。”但是趴伏在地,并没有立刻便动,而是接着道,“主人,十一……有话说。”

沈夺道:“你说。”

十一道:“适才我和十哥趁乱碰头,见葬堂与正道人手各自只有少许人在勉力支撑,便燃信示意,令我燕子楼飞卫赶来格杀活口。只怕他们片刻便到,主人何不等他们收拾局面之后,再动身前去?”顿了顿,“请主人示下。”

沈夺一挥手,道:“你只带路便是。”

十一应了声是,起身便向杨氏宅院纵跃而去。沈夺看了飞锋一眼,示意他跟上,自己则跟在飞锋身后。

飞锋这次见到十一,只觉得她与之前大大不同,除了外貌声音之外,变化最大的还要算她与沈夺的相处方式。他记得十一之前俨然便是十三名水卫的小头目,可以不问沈夺意思便直接对他们下令的,便是在沈夺面前,也与其他水卫不同。但是这次再见,只觉得她对沈夺恭敬非常,举止措辞之恭谨卑下,飞锋甚至从未在其他任何一名沈夺的手□上见过。

他一边跟随十一前行,一边想起之前听慕容羡说起,十一被迫泄露了沈夺的秘密,不由忖度道,难道是因为沈夺介意她曾经泄密,才这样待她?又觉得沈夺颇有御下之道,对于水卫一向是用人不疑,若真的介意,又怎会仍命她参与这样机密的事情?

他对此事虽有疑惑,也只是一转念,这个疑问也马上便被林中景象冲击,变得极为渺小。

这树林很密,山风虽烈,只能穿缝钻隙,因此飞锋他们行走途中,倏尔烟熏火燎,倏尔平静如常。但是烟火气虽然并不一直存在,血腥之气却时时能闻到,密林之中也处处留下打斗痕迹,甚至能时时看到尸体血迹,最惨烈之处,竟如血泼。

飞锋只觉满眼血红,心中惨痛,不忍再看。硬生生调转视线,去看身前十一身影。

耳听得打斗声近,前面十一身形一转,翻身上了一面高墙,回头向他们看来。

飞锋提气一纵,也翻上高墙,蹲伏在墙头向院内望去。

这一望,便是一惊。

高墙之内,乃是一个极大的院落,本来有亭有台,布置得颇具匠心。然而此时,这里早已不复平静,只见廊檐染血,花架坍倒,草木折损,到处可见折断的兵器、焦烂的断肢、血肉模糊的尸首。昔日欢宴处,今作修罗场。

这一地死伤之中,侥幸未死的中原侠士和葬堂杀手,也都身上带伤,勉力支撑着,分散了五六处斗在一起。

院落的中间是一座假山,假山下面的打斗尤为激烈,令人一见便惊。那是几名冥部服色的葬堂杀手仍在与人搏杀。中原武人服了易水丹,功力暴涨,出手极狠,掩杀之下,只怕难以有人能掠其锋,而这些杀手能得以存活至今,可见本身便是葬堂杀手中的翘楚。饶是如此,这几人也身形狼狈,显然受伤不轻。

而被他们围攻之人,情状却比他们还要惨。这人身量并不甚高,更无强壮之姿,满身浴血,发髻散乱,便连长发都被头上流下的鲜血打湿,一绺一绺披在身上,从飞锋这里看去,这个人直似从血水中爬出来的一般。

然而他重伤至此,动作仍是十分勇悍,但见他左手握着一把单刀,右手是一杆从中间断开的铜锏,挥舞之间,全是不要命的打法,那四五个葬堂高手,一时竟不能近身。

这血人手中拿着两样兵器,动作招式,用的却是剑法,显然这两样兵器本非他有,乃是搏杀之中从别人手中抢来或从地上捡来的,因此驾驭不力。更兼独虎不敌群狼,眼见着已露败象。

那几名杀手看得真切,急切想要近前时,只听“噗”的一声,继而是一声惨呼,竟是一名杀手被这血人一刀捅入肺腑,倒地而亡。

那人杀了一名敌手,凶性更甚,怒喝连声,动作更加狠辣。忽然似是觉察了什么,激斗之中,竟猛抬头向飞锋所在方向看了一眼。

这人口中犹在怒喝,满脸血污中,便连双目都蒙上血红,只有牙齿白得亮眼,而那面目轮廓,赫然正是宁越!

飞锋惊讶更甚,之前他听十一说章文卿被一个少年护住,便曾怀疑是宁越,但宁越本是葬堂出身,又曾被摄魂成“赤胆忠心”之人,若是对葬堂有背叛之行,就要发狂而死,因此心中疑惑重重,现在见到宁越竟与葬堂杀手死拼,不由得心中不解,想道,难道他已经发狂了不成?

于是凝神看去,这才看到宁越身后,章文卿委顿在地,背靠着假山,一只手臂软垂在侧,显然已经断了,他表情十分痛苦,像是忍受着巨大的伤痛,嘴唇一张一合,像是在对着宁越的背影说着什么。

飞锋离他相去有一段距离,那几人打斗之声又有些杂乱,因此听不到他说什么。他有话要问章文卿,又见宁越以一敌多,有心相助,双手在墙上一扳,身形猛然前飞,向几人冲去。

眼见要到,人还在半空,忽然肩膀一沉,被沈夺按着肩膀阻住冲势,落到地面上。耳边听他急促道:“他不清醒,小心误伤。”

沈夺内力极深,飞锋一时挣动不得,再看场中情势,宁越杀了一人,气势大涨,招招夺命,竟将那几名葬堂杀手逼得退了几步。

但是葬堂中人名为杀手,实为死士,同样是拼死的打法,因此暂退几步之后,重新站稳,几招过去,竟又慢慢将宁越逼回到章文卿跟前。

飞锋这时才看清,章文卿不止一只手臂受伤,腹部也流出许多鲜血,显然是伤了脏腑。但是睁大双目盯着宁越,极力嘶声道:“你再不走,便来不及了!快走!快走!”

宁越只作不闻,动作毫不停滞。

忽听几个冥部杀手齐发声喊,兵器一齐向宁越招呼过去!

宁越身后是章文卿,无法后退,更不能躲开,竟然暴喝一声,鼓起真气,两样兵器交叉护在身前,挺身而上,要与对方几名对手硬碰硬死拼!

只听锵锵几声兵刃撞击的响亮声响,杀手的兵器有的被他弹开,有的被撞得卷刃折断,但是葬堂冥部杀手与坤部不同,十分讲究彼此配合,刺向宁越上盘的招式失败的同时,两名杀手攻向宁越下盘的兵器依然奏效,只听扑扑两声,宁越左边膝盖已经被砍中,右边膝盖也受了刺伤。

到此时宁越才站立不住,扑通一声,单膝跪在地上。

他人虽跪下,气势不倒,双目赤红,状若疯虎,口中发出威胁般的怒喝,双手招式不停,仍要阻止那几名杀手的进攻。

但是那几名杀手以多击少,此时又已经将他重伤,竟然拼了被他再杀死一两人,也要上前将他杀死。只听兵刃虎啸、真气带风,两道寒光向着宁越脖颈心口,全力击杀而去!

正在此时,飞锋已到!

他见宁越章文卿陷入险境,哪里还能坐视?肩膀一抖,真气外涌,震开沈夺掌控,一纵身便急冲而来。

人还未到,招式已出。右手持剑一挥,剑气直冲过去,当当两声,便将那杀向宁越的两样兵器击开。同时身形电闪,已经加入战圈。

作者有话要说:收不住了,一小时内还有一更,嗯,对我自己说加油

飞锋一来,形势立刻逆转。

霜河剑剑锋过处,葬堂杀手兵刃断裂,几人相视一眼,脚下步法又是一变,两人手持断刃与飞锋打斗,另几人试图将他围起来,手中挡拆,竟是想要空手入白刃,夺了他的兵器。

飞锋正全神贯注和这几人打斗,忽然背后一阵风声,有兵器袭来。

他耳中听得明白,霜河剑向外一横,将眼前两人兵器磕开,身形一转,躲开背后的攻击,转身看时,才发现攻击他的人,竟是宁越!

宁越受了重伤的膝盖跪在地上,另一只膝盖受了轻伤,勉强支起,目露疯狂之色,只要有人靠近章文卿,他手中的武器便攻向那人。

“宁越,是我!”飞锋喊了一声,一剑挡开缠斗过来的一名葬堂杀手,就要去到宁越身边。

便听风声响动,沈夺已经闪身过来,一把抓住他握着霜河剑的右手,猛然向外一挥,剑气厉啸而出,破体有声,血光四溅,飞锋面前的杀手连声音都不出地倒地而亡。

沈夺一击已成,拉着飞锋便向外一退,要带他撤出战圈。

飞锋大急,忙去挣开他的手,一边焦躁道:“你答应我来找章文卿,现在什么意思?”

他急迫之下,用了全身内力,沈夺一时降服他不得,只得急速道:“我燕子楼中飞卫来收拾局面,自然不能用短兵器一一格杀,为避免自家伤亡,他们都手持弓箭,围射过来,马上要到此处……”

他话音未落,只听不远处传来“扑”的一声,很快又是一声,紧接着声音密集起来,有如一场急雨。

飞锋抬眼四望,只见远处高墙之上,已经站了一圈面目不清的燕子楼部众,手持长弓,正在有条不紊地一箭一箭射来。这些部众显然并非射箭的行家,但手握弓硬,身背箭多,一时飞箭如雨,倾泻而下,箭矢落处,在场有受伤未死的,也都一一毙命。

很快,便有箭支不断向他们所在的方向射来。

沈夺放开飞锋右手,但飞锋已经顾不上宁越,眼观六路,持剑不断将射来的箭支格挡开。一边皱眉对沈夺道:“你让他们停手。”

沈夺一手负在身后,另一手贯注内力,挥出之时,便能将飞箭全都扫开,一边道:“我要速战速决,收拾局面这样最快。”

飞锋道:“你在这里,他们不知道么?”

沈夺微微一笑,竟有得色:“他们最听话,我只让他们射箭杀人,可没说见到我就停手。”

飞锋眉头皱得更紧:“你竟……”

话音未落,便听身后一声闷哼。

他转头去看,只见一名葬堂杀手已被飞箭射中后心,伏地倒毙。另几名杀手既要躲避时不时飞来的箭矢,又要与宁越恶斗,左支右绌,狼狈不堪。独有宁越,左臂已经中箭,却浑不在意,他单刀抓握不住,落在地上,虽然半跪在地上,却仍像凶神恶煞一般,恶狠狠挥舞着右手断锏,攻击一切企图靠近章文卿的人。

他不能作壁上观,一边格挡箭矢,一边就要慢慢后退,去接近战圈。

沈夺一把抓住他,怒道:“他已经疯了,你看不出来么?”

飞锋也怒声道:“他快要死了,你看不出来么!”

沈夺却不放手:“他不死不行,你要陪着么?”

话刚说完,便有一箭急速射来,正中宁越右肩,当啷一声,断锏落地。

宁越四肢俱废,眼见敌手杀气腾腾,夺命的招数已经使出来,另有数支羽箭,向着假山方向疾射而来。

他心知自己必死,不由得双目圆瞪,发出绝望的长啸,犹如一匹小兽负伤的嗥叫。

眼见宁越不是葬身杀手利刃之下,便是被万箭穿心,飞锋离他虽然不远,但是急迫之间,竟然救他不得!

在这危急时刻,忽然从宁越身后伸出一只手来,猛地抓住宁越肩膀,将他拉到一旁。

这动作看似平常,却又快又准,使得宁越正正躲开葬堂杀手的攻击之后,又松开他向前一抓,抓住一个葬堂杀手的衣襟,手腕只动了一下,竟将这葬堂的高手扔了出去!

这人的身体被这样一扔,飞来的羽箭全都射到他的身上,有一支箭更是射入他心口。便听他惨呼一声,人还未落地,便已死去。

飞锋看着这半路杀出的高手,瞠目道:“章文卿?!”

章文卿早已从假山脚下站起,他左臂软软垂在身侧,只凭一只右臂,便救了宁越、杀了敌手、阻了箭矢。此时他虽然听到飞锋的声音,却毫无反应,身形一闪,便躲过一名杀手的进攻,伸手一抓一拽,已经将这名杀手拽倒在地,一脚踏上他的胸脯,抬手一撕,伴随着肢体撕裂、骨骼断裂之声,竟将这名杀手扯成两半!

飞锋倒吸一口凉气,惊道:“他,他……”

沈夺站在他身侧,挥袖挡下又一波羽箭,似乎也有些惊讶,咦了一声,才接口道:“易水丹。”

飞锋知道按照原本的谋划,章文卿身为带头人,为保头脑清醒,是没有服用易水丹的。而今自然是见宁越不肯离开,为了救这少年,无奈之下,竟然对自己用了这害人的药物。

章文卿此时神态已经完全不同,面上尽是狂暴之色,出手杀人极为残忍,那几名杀手死斗许久,早已体力不支,骤然遇到这样一位强敌,竟然乱了阵脚,不出片刻,尽皆被他杀死。

章文卿杀死眼前的全部敌人,又目露凶光地瞪着飞来的羽箭,竟空手去拨,这样拨开数次,羽箭渐渐稀疏,燕子楼部众已经收了弓,手持短兵器跃下墙来,来做最后的格杀。

章文卿眼前暂时没有了敌人,面上闪过迷茫之色,他粗重地喘息着,胸膛起伏不已,双目之中一时是疯狂之色,一时又似清醒,转头想去寻宁越,却仿佛头晕一样原地晃了一晃,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

宁越双膝之下已经一片血迹,想要蹭到章文卿身边,却被一名杀手的尸体挡住去路,再挪不动,焦急唤道:“章大哥,章大哥……”

飞锋几步走了过去,蹲跪在章文卿身边,将他翻过身来,道:“章文卿,你醒醒,我有话问你。”

章文卿眼睛是睁着的,眸色却并不清明,待到看清眼前的飞锋,眼睛中又充满疯狂之色,右臂猛然伸出,要去抓飞锋的咽喉。

飞锋猛一后仰,伸手便抓住他的手臂,想起之前的峨眉弟子,也和他是同样情状,只是听到“霜河君”三字之后才勉励清醒,于是对章文卿道:“章文卿,我要问你霜河君的事。”

章文卿却似毫无触动,挣扎着要再攻击飞锋。

飞锋一手制服他,另一手还要伸到他丹田之处,为他接续内力,皱眉问道:“章文卿,你清醒些!这计策是霜河君定下的,还是另有幕后之人?”

章文卿疯狂之色半点未消,兀自挣扎,忽然仿佛听到了什么,挣扎的动作慢慢停下了。

是一旁宁越已经挪过那杀手尸体,蹭到章文卿身边,一路低声呼唤他:“章大哥,章大哥……”

宁越叫了两声,跪起身来,嘶声道:“放开他!”摆开架势,竟是要与飞锋打斗,要从飞锋手中将章文卿抢过来。但他左臂右肩全都中箭,最后却只是全身都扑到章文卿身上,根本无法将他扶起,更不要说抢走了。

宁越一边狼狈地挣动着,一边呼唤道:“章大哥,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你别不认我,你别不认我啊!”

说着又更加焦急,像是想要解释般,哀求着说:“我知道我不听话,你生气了。我知道你冒了很大的风险,我都知道,我都知道的!霜河君让你杀了我,可你不忍心,你那天晚上想偷偷废了我的武功,我也知道的!可你还是没有下手,我也知道的!章大哥,章大哥,我不是怪你才不听你话,我不怪你的!我只是不想走,我不想离开你。我偷偷跟你进来,是怕你出事,章大哥,你别不认我啊!”

章文卿似有所动,又似乎仍在茫然之中,露出侧耳谛听的神色,根本不回答宁越的话。

宁越又慌乱又害怕:“章大哥,你别生气,你没有利用我,我说错话了,你没有利用我!”他的眼泪留下来,因为忍着哭泣,声音带着压抑的哭腔,“你没有利用我,你对我好,再也没人像你这么好,章大哥,章大哥……”

他就这样哭起来,泣不成声一直呼唤着“章大哥”,章文卿慢慢颤抖起来,眼睛盯着宁越,竟然有了一线清醒之色。

他动了动,伸出右手去抚摸宁越的头发。

宁越抽噎着看着他,章文卿本就受了极为严重的伤,服了易水丹之后摧残内力,此时已是强弩之末,但是他看着宁越哭泣的脸,面上却慢慢露出温柔的表情,还带着一些忆旧的意思,仿佛许久之前,他也见过这么一个哭泣的小童。

他出身峨眉,平时说话只是略带口音,在这弥留之际,轻轻开口,却是川蜀一带的方言:“瓜娃儿,莫哭噻……”

然后他的手从宁越头上落下去,唇角兀自带着一丝温柔的笑意,眼睛却是闭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说是一个小时,结果……

宁越从听到他最后一句话便是浑身一震,此时看他闭上眼睛,直愣愣盯着他,脸色慢慢变作惨白,全身颤抖起来。他动了几下,想要触摸章文卿,双臂却已全废,挣了两下,眼望着地上尸首,口中已发不出成句的话来,张口便是一声惨叫:

“啊!!!!——”

这声哭喊极其哀痛,几乎不似人声。飞锋在他旁侧,简直不忍卒闻。

宁越一声声惨呼不断,他眼中本就全是疯狂之色,在章文卿濒死之时,这疯狂之色有所收敛,现在又重新蔓延,双目赤红,连流下来的眼泪,都掺着淡红血色。

飞锋眼见他癫狂惨状,知道他摄魂术发作,万难有存活之理。有心想要一剑将他杀死,早一刻结束他的痛苦,长剑已经举起,手腕一麻,再举不动。

原来沈夺已经来到他身旁,右手衣袖一挥,便有一股强大的真气袭过来,这真气虽然强大,难以抵御,却又十分柔和,并不伤人,只让飞锋手腕一僵,霜河剑无法出手。

与此同时,沈夺左手也已经出招。罡风骤然涌出,猛地拍袭到宁越胸腹之间。

宁越哇的吐出一口鲜血,双目一闭,栽倒在地上。

飞锋抬头看着沈夺,问道:“你……”

还未说完,沈夺已经沉声道:“他没死。”

飞锋正待再问,身边风声微响,戴着面具的十一已经从高墙上下来,来到二人身边,双膝跪地,道:“主人。”

沈夺点点头,一指地上宁越,道:“带去给十三。”

飞锋一惊,不等十一回答,问沈夺道:“你什么意思?”

沈夺看他一眼,想说什么,又闭了嘴,忽然冷冷一笑,道:“此人双腿俱废,正与十三相似,交给十三试药,不是正好?”

飞锋睁大眼睛:“沈夺,你莫哄我,十三是被人打断双腿膝盖,与他哪里相似?”心中想道,你这行事作风,若真要给十三试药,随便抓个人打断双腿就可以,何必一定要用宁越?越想越觉可疑,皱眉继续道,“沈夺,你捉宁越去做什么?”

沈夺一直看着他,此时脸色但是缓和了一些,转开视线,慢慢道:“若不放心,便跟过来。”

飞锋不知他用意,正思索间,耳边听着十一对沈夺恭敬道了声是,却并不动,低声又道:“主人,您受伤了?”

飞锋此时才看到沈夺肩膀处似被飞矢擦过,衣服被划开一道口子,衣料边缘沾着些许鲜血。

他不由抬眼又去看沈夺,却见他面无表情,淡淡道:“无碍。”

飞锋心中微讶,想道,他内力高深,那些燕子楼部众并非什么射箭能手,怎么竟能伤到他?

十一见沈夺如此回答,便又行礼一次,才站起身来,上前提住宁越的腰带,将他如同一只猎物般提在手中,转身便走开了。

沈夺居高临下看着飞锋,道:“待我手下将此处的机要取走,便要在这院中四处点火,这里山深林密,就算有人来救,只怕也要烧上一天一夜。”顿了顿,盯着飞锋,“你怎么说?”

飞锋慢慢起身,四面望去,只见这宅院中满地尸首,刚才激战恶斗的两方,此时竟一人不剩。燕子楼的部众正四处走动,手持短兵器的走在前面,另一些手中拿着大大的皮囊,正将引火的油料四面洒在院中。

院外的树林,此时早已浓烟滚滚,烈火张天,眼见便要顺着风势烧过来。

飞锋沉默地扫视着中原武人的尸体,然后闭了闭眼,对沈夺道:“我要离开这里,我得去……”

话未说完,只觉得颈间一痛,眼前随之一黑,身体就要向后仰倒。

他只看到沈夺倾身来扶自己,但没等沈夺扶到,他便已经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飞锋昏沉之间,觉得有人将自己扶起,接着下巴被人捏住,嘴唇张开,有人拿着勺子喂进来一股热汁。

这汁水又苦又涩,飞锋立刻呛咳起来,想要将它吐出,那人掐着他下巴一扬,飞锋无法自控,将那些苦水全数饮下,眼睛也随即睁开。

便见自己躺在不知哪里的一张木床上,坐在床边的却是阿九。

飞锋刚要问他,阿九面无表情,抬手又是一勺汁水喂进来。飞锋见是他,知道必是沈夺吩咐,又觉得那汁水入腹之后,并无什么不适,便不推拒,将那苦水一口咽下。看着阿九,要问话时,阿九便又举勺喂他,如此几次,竟是不容他说话。

眼看一碗苦药见底,阿九才起身走开,将空碗放在一边桌上,自己兀坐在桌边,也不看飞锋,也不说话。

飞锋知道他因为自己救了玄蜂,阻碍他为阿四等人报仇之事,对自己十分怨恨,虽然得了沈夺的命令来照拂自己,却是再不肯和自己说话了。

他与阿九虽然无甚交情,但因了沈夺的缘故,总觉得不愿和他仇视敌对。若在其他时候,只怕飞锋就要出言解释,以期阿九能够谅解明白。但是此时,杨氏宅院中尸首遍地的惨景仿佛还在眼前,飞锋内心乱糟糟一片,愁闷难言,哪里还有心情去和阿九说话?

他低头沉默片刻,才抬眼四顾,看到自己置身于一间木屋之中,设置简陋,门窗皆闭,细细听去,能听到屋外沙沙之声,不由得一怔,想道,原来下雨了。又想,不知这场雨,能不能浇熄山上的大火。

他这样想着,便起身下床,这才发现自己身上早已换了一身衣服。

他原来的袍服之中藏有霜河君赠他的忘情心法,因此连忙四顾查看,只见这木屋甚小,摆设也十分简单,一眼便能看到全貌。他见看不到自己的旧衣,不觉有些惊慌,抬眼看着阿九,问道:“我原来的衣服呢?我的剑呢?”

阿九本来面无表情,听他这样问,面上竟微微显出愤恨神色,却根本不答他。

飞锋便知事有不妙,沉吟一下,问道:“沈夺呢?”

阿九愤恨之色更显,注目看他,一字一句慢慢道:“你又要对主人说什么?”

飞锋微微皱眉:“那是我和他的事。”

他心中烦乱,这话便说得冷,阿九听了,拳头都捏紧,把脸转开,竟是不愿再看他一眼。

飞锋起身走到门边,扯了几下,那门却纹丝不动。心中想道,这门拽着十分沉重,哪里像是木门?只怕又是沈夺设置的什么机关。这里只有我和阿九,出门的办法,还要着落在他身上。

于是又返回来走了几步,压抑住心中焦躁,沉声道:“阿九,我把玄蜂救走,你对我恼怒,也是应该。但我和沈夺……”

阿九仍是捏着拳头,眼望着别的方向,打断他,慢慢道:“我并未恼怒。”

飞锋一愣,阿九继续道:“你将那异兽救走,乃是主人默许。主人许可之事,自然是对的,我绝不恼怒。”

飞锋安静片刻,微微苦笑,道:“是了,是我料错了你。你对我恼怒,非为玄蜂之事,是因为你觉得我对不起沈夺,是不是?”

阿九果然回头看他,面上带着怒气,说话的速度却仍然不快,道:“若是主人死了,我……便杀了你!”

飞锋听到他说“主人死了”,心里便是一跳,不由自主上前一步:“你什么意思?”

阿九咬着牙,却并不回答。

飞锋更加着急,还要追问,便听门口传来咔嚓一声响动。回身看时,只见木门缓缓推开,一阵冷风带着雨丝灌进来,门外撑着伞的,正是高高瘦瘦的阿十。

阿十站在门口向里看了一眼,并不进来,只道:“主人吩咐我带他过去。”

阿九只嗯了一声,仍是坐着不动,飞锋听得清楚,几步走到阿十身边,问:“去哪里?去见他么?”

阿十点了点头,递给他一柄竹伞,便转过身走在前面。

飞锋撑伞跟在后面,四面望去,只见这里乃是一处山岭,丛生着一些灌木荆棘,脚下并无道路。若不是阿十在前面带路,他必然会将这里当做是人迹罕至的野岭。

这样走了一段路,来到一处高坡,阿十站住脚,向西南方向看去。

飞锋跟着他的视线望去,远远便见那里的山岭中飘出滚滚浓烟,烟中火光熊熊,将那面的天空都映成一片霞色。

飞锋之前便曾猜到,阿十乃是神弓杨氏的子弟,此时杨氏全族早被葬堂杀死,宅院又被沈夺放火烧光,真不知阿十看到这场景,会是怎样心情。

阿十远远看了两眼,表情却没有什么变化,领着飞锋继续前行。

飞锋知道他十分寡言,但是心里惦记着阿九说的话,不得平静,终于还是开口问道:“你家主人还好么?”

阿十奇怪地回头看他一眼,道:“很好。”

飞锋见他表情自若,不像说谎,略微放心,又问:“他将我带到这里,是要做什么?”

阿十摇摇头,道:“不是主人将你带到这里。”说罢顿了顿,站住脚步,回头看着飞锋,又想了想,才道,“你要走,主人不会拦,打晕你的,是不然先生。”

他之前曾经在极北之地独自照顾昆仑玉树,少与人谈话,现在过了快要半年,说话时语音腔调仍是能听出别扭奇怪之处。

飞锋只觉得这名字十分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到过,只看着阿十,重复道:“不然先生?”

阿十点点头,道:“不然先生是葬堂药部的首师。”又想了想,“主人被人冒名顶替,不然先生没有看出来,后来主人有事要找不然先生,便令阿六他们悄悄去找,果然找到,将不然先生带来。不然先生见你和主人争执,才将你打晕。”

他难得一下说这么多话,好像还需要歇一歇似的,停住了口。

飞锋只听出个大概意思,问道:“这个不然先生,原来是个大夫?”

阿十点点头。

飞锋皱眉问道:“阿九十三不是都会医术?沈夺为什么要找别的大夫?他……你不是说他很好?”

阿十愣了愣,才道:“我……”

他微微露出些为难神色,似乎不清楚该不该告诉飞锋,飞锋见他犹疑,更加着急,还未开口,便听有人说道:

“你既关心,何不自己来问?”

飞锋听是沈夺声音,连忙转身看去。

只见那人正站在一丛荆棘旁边,身披蓑衣,头带斗笠,面上似笑非笑,正看着他。

飞锋不回答,仔细看他。

一旁阿十早已躬身行礼,道:“主人。”

沈夺嗯了一声,眼睛却并未看阿十:“没你的事了。”

阿十应声告退。飞锋等他声音远去,才问道:“你……”

沈夺轻轻摆手,打断他的疑问,看他一眼,道:“你跟我来。”

也不等飞锋回答,转身拨开几株荆棘,径自走到荆棘丛中。

飞锋叫他道:“沈夺。”

沈夺站住,回身望他。

二人隔着荆棘丛对视片刻,飞锋转开眼睛,沉声道:“我看你……气色不错,想来没有没有什么不妥。我……我要走了,你还我衣物长剑,我便下山去。”

沈夺沉默片刻,忽然嗤笑一声,问:“这次怎不看着我说?”

飞锋与他相处越久,自然越觉得情分难以割舍,这次乃是心中难过,竟不能直视沈夺双眼,不料却被他拿来取笑,有些发恼,仍不看他,犟声道:“你把东西还我,我要走了。”

却听沈夺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好。”

飞锋不料他这样回答,转头看他,沈夺对他微微一笑,道:“你不跟我来,我怎么把东西还你?”

说罢看着飞锋,见飞锋点头,才转过身去,穿过那片荆棘。他走得并不甚快,显然是在等着飞锋。

飞锋沉默不语,也学他拨开荆棘,跟着他左拐右绕,不多时便穿过这片刺丛。又在冷风乱雨之中、乱木怪草之间,高高低低地穿行片刻,又攀上一块巨石,便到了一处高崖。

山上越到高处越冷,雨却渐渐小多了。二人攀上这处高崖的时候,细雨已住,头顶层云渐开,泄下青色的天光来。

沈夺便摘下斗笠,抖了抖水,回头来看飞锋。

飞锋也收了伞,定睛看去,只见这处高崖十分窄仄,下临深渊,渊中水声隐隐,寒气成云,在崖下缭绕成阵。崖上还有一棵巨松,树干极粗,只怕要有四五个成年人才环抱得过来,这里生了这棵树,便只余下一丈方圆的地面。但这松树枝繁叶茂,崖上虽然山风颇烈,在这树的遮蔽之中,风速却和缓许多。

飞锋见此场景,不觉愣了一下,心想,他不是说要还我东西?他把我的衣物长剑放到这崖顶做什么?

沈夺却已经径自走到树下,靠着那棵巨松的树干席地而坐。他距离崖边极近,鞋底离深渊几乎不到一尺。

沈夺面上却殊无担忧之色,回头看着飞锋,道:“跟我坐下。”

飞锋站在原地看他片刻,才举步走到他身边,沉声道:“沈夺,我……”

沈夺已经转过头去,向崖下伸手一指,道:“你看。”

飞锋探身看去,只见深渊之中烟锁雾绕,偶有山风吹开雾岚,便能隐约看见一条河流。这山崖甚高,还能听到隐隐水声,可见这条河流水速甚急。沿着河道向远处看去,便见这河流绕过一座山岭之后,水面变得十分宽阔。

他正看着,便听到沈夺在身后低声道:“我让他们给你备好了船,派十一亲自洒扫归置。你的东西,我都放在船上。”

飞锋猛地回身看他,便见沈夺坐在树下,对他微微一笑:“你要走,随时都可以走。现在么,便再和我坐一会儿吧。”

他还穿着蓑衣,上面残留的雨珠闪着微光,又怎么比得上他双眸润泽动人?

他随随便便地坐在那里,姿势神态毫不讲究,但是再美的山光水色,又哪里及得上他一半风姿?

飞锋沉默地看了他半晌,问道:“你真的让我走?”

沈夺一笑:“怎么,你又不愿意了?”

飞锋沉吟片刻,走过去,弯身坐下,与他并肩靠在树干上,一起面向着连绵的群山。

这样坐着,微一移目,正看到神弓杨氏宅院所在的山岭,遥遥的仍然冒着火光。

飞锋咬牙看着那处许久,低声开口道:“沈夺。”

沈夺并没有做声,但是身体微微一动,肩膀与他靠在一起。

飞锋轻轻叹了口气,终于问:“这次袭杀葬堂部众,本该萧绛做带头人,怎的换了章文卿?”

沈夺并不回答。

飞锋听不到他说话,便自己开口道:“这次服下药物,去……送死的乃是峨眉和青城的弟子,若由我来部署,必不肯让章文卿带头。他出身峨眉,峨眉又与青城同气连枝,只怕那些从他手中服药的,便有不少是他的旧识……他稍有不忍,这次谋划便毁于一旦,让他做带头人,实在是太过冒险。换了萧绛,这风险便大大降低了。”

他说到这里,伸手去握住沈夺的手,慢慢道:“你说是十三要留萧绛有用,可十三是你水卫,若非得你授意,怎会因个人好恶去干涉这样重要的计划?沈夺……你留萧绛,为了什么?”

便听沈夺轻轻一笑,道:“我料想也瞒不过你。”顿了顿,“你既已知道,何必再问?”

飞锋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些,低声道:“那个什么不然先生,你找他来,也是为了这件事么?”

沈夺回答道:“他是葬堂药部的首师,医术极为高妙,阿九和十三远远比不上他。”

飞锋嗯了一声,点点头,问:“他怎么说?”

沈夺道:“不然先生既然出马,便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

飞锋有一会儿没说话,终于还是开口,道:“当日萧绛在平谷之中,说程惟恕留下一份手札,上面记有蚀魂大法的缺陷。道是修习蚀魂大法对身体损耗极大,若是修习到了最后一层,便没有几年可活。你听了他这番话,才急着去找不然先生的,对不对?”

沈夺微微一笑:“你记得倒清楚。”

飞锋闭了闭眼,又道:“我还记得,他当时说,要用我的骨髓做药,才能救你性命。”

沈夺道:“他恨你与我来往,又不能一下杀了你我,便从中挑拨,你也信么?”

飞锋又轻声叹气,道:“现在你找到了不然先生,却仍然不敢让萧绛做这次的带头人,要留他性命……不然先生并没有办法救你,是不是?”不等沈夺说话,他又道,“你不知道怎么办,也不知道骨髓制药的事情到底是不是真的,唯一的线索便只有萧绛说的那份手札,你留着萧绛,也是因为这份手札还要着落在他身上,是不是?”

沈夺低低笑起来,道:“你真是专会煞风景,上次我带你从悬崖机关落下去,见你喜欢,便带你来此,你却又说起别的。你都要走了,也不肯让我高……”

他话没说完,飞锋已经松开他的手,转身将他抱住。

“沈夺,我本来不想说。我本来……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拿了东西,便走。”他凑在沈夺肩颈处,“你对他们做出这样的事,欠下这许多命债……我根本就不该管你死活……”

沈夺身体微微僵硬,像是生气了。

飞锋微微叹息,嘴唇贴在沈夺颈侧的皮肤上,低声道:“你为什么让我走?程惟恕的手札在霜河君手里,那人虽然不好相与,但若是我,说不定便能设法要来,哪里便只能依靠萧绛了?即使要不来,死马当做活马医,先取了我的骨髓,难道不胜过坐以待毙?”他将沈夺拥得更紧,“这些你却都不管,要放我走么?”

他说完这番话,心绪难安,在沈夺颈侧亲了一下,又道:“放我走了,你怎么办?”

沈夺嗤笑一声,伸出手去,在飞锋脸颊上轻抚:“我已多次放你走,这次又有什么不同?”

飞锋与他气息相闻,心中一软,便将他抱得更紧,道:“你不肯收手,我不愿同流,你……难道要到你死的那一天,你我才能毫无芥蒂在一起么?”

沈夺这次竟没有生气,沉默片刻,道:“若能做到,我何必不肯?”

飞锋哑然,片刻才低声道:“沈夺,你看远处那片火光。”又安静片刻,才松开沈夺,手扶着他肩膀,直视他眼睛道,“你既看重我,那……若是我被人骗去那里,死无葬身之地,你怎样想?”

沈夺嗤笑一声,笑声还未止住,不知想到什么,忽然一愣,紧紧盯着飞锋,问道:“你威胁我?”

飞锋摇摇头,道:“我并无此意。我今日再对你多说一次:我心里对你万分爱恋,若是你被人所骗而死,无论是不是……我心中只怕要痛苦万分,再难独活。你为了我,不惜数次自损,若我死了,你又该怎样想?”他低声叹气,“沈夺,我,我真的是最后对你说一次,人谁无父母兄……谁无倾心所爱?你杀人如草,令多少人心痛欲死?你,你从未想过么?”

沈夺眉头慢慢皱起,神色也渐渐不悦。飞锋看着他黑沉沉的双眸,又抬眼去看那处火光。

虽然经了一场雨,那处火势仍不见减,树木被密雨浇湿,再被火烧时便生起更浓的黑烟,顺风直上,与半空中白色的雾气混杂,犹如硝烟。

飞锋看了一会儿,身上凉起来,心却渐渐稳下去,沉下去,扶着沈夺的手也越来越紧。终于回头看他,看进他眼睛,道:“你自然从未想过,以后也不会去想,是不是?”

沈夺唇角抿紧,并不回答。

飞锋见自己没有料错,闭了闭眼睛,又睁开看他,坚定道:“既如此,从今而后,我也不再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