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
林慕赶紧把茶杯从唇边挪开,被呛得咳了好几声才止住。
顾随之呵了一声,“怎么?不乐意?你以为你装可怜咳的眼眶通红眼泪汪汪我就会心软,不,我……”
他“我”还没“我”完,就眼睁睁看着林慕哐当一声放下杯子。
站起身,走到架子上的铜镜边。
铜镜照出的人像模糊,屋里的火光倒映上去,仿若流淌着金水。
在这么模糊的镜子面前,林慕一捞肩膀一侧的长发,将之前顾随之给他编的辫子解散开,只在颈侧随意一束,任由发梢沿着肩膀流水般滑下。
老皇帝最爱大摆宴席。
沉甸甸的金子银子全都变成了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
他就端着美酒靠在最上处,看百官恭维自己,看舞娘跳舞取悦自己。
只是前段时间身体不好,卧病在床,才忍痛放弃了爱好。
这会儿身体好了,又开始奢靡了。
墨寻也没理墨鹤妙,绕开他下了床,赤脚来到桌前,拿过被自己扔在桌上的嵌着宝石描画着繁杂兽纹的匕/首,在桌上用力刻了一道。
在这一道印记之前,这张桌上还有其他刻痕。
横横竖竖,毫无逻辑章法的丑陋刻痕,每一条都入木三分,少说也有十几二十条。
这桌面其实是墨寻的日历。
他用这种方法记录着自己穿越过来的日子,数着老皇帝的死期。
再有三百四十天,三百四十道刻痕,就是老皇帝的死期。
墨鹤妙一跛一跛地走来,好奇地问墨寻:“小傻子,你这是在做什么?”
墨寻“当啷”一声扔下匕/首,对墨鹤妙憨厚一笑:“死亡笔记。”
墨鹤妙茫然地眨了眨眼。
见墨寻醒来,阳萝和宫人们伺候着他穿衣洗漱。
宫宴的关系,今日墨寻的衣服比往日要更加繁杂。
一件叠着一件穿,身上的装饰也是挂了一个又一个。
就连头发上也都坠满了红色的宝石。
墨寻只是摇个头就能听到叮叮当当的响声。
墨寻趴在桌上搓了半天的纸球玩,再抬起头来险些整个人被坠得倒在地上:“好沉啊!!”
阳萝赶紧扶住了墨寻。
心里又觉得有趣又觉得过意不去:刚刚见墨寻乖乖不动的样子,只觉得他又安静又听话,没忍住多给他装饰打扮了一些。
这会儿自己也意识到太隆重,又忍着笑把那些宝石从墨寻头发上取下来。
墨寻却没了耐心,不肯再乖乖坐在原地。
不论阳萝怎么告诉他,自己是为了取下那些装饰,墨寻却不肯再信了。
在殿里东躲西藏的,竟然十分灵活。
墨鹤妙立在一旁静静看着墨寻与宫人们玩闹,看着墨寻脸上如孩童一般纯真的笑,心头略过一丝疑惑。
人变傻了,秉性也会变吗?
墨鹤妙记得清楚:墨寻从小顽劣,猫嫌狗厌。
墨鹤妙分明是恨墨寻的。
可现在的墨寻却怎么看怎么叫人喜欢。
墨鹤妙心里别扭极了。
像是吃到了前些天某大人谄媚送来的柿子。
又苦又涩,偏偏要吐出来的时候抿到了一抹清甜,让人心生烦躁。
墨鹤妙深吸一口气,在心里宽慰自己。
他之所以会有这种感觉,那是因为他和变傻前的墨寻不一样。
——他是个好人!
一个好人,当然是会有恻隐之心的。
就算恻隐的对象是在幼时就废了他一条腿的弟弟。
-
墨寻一边和阳萝绕着柱子跑,一边偷偷观察墨鹤妙的脸色。
只见这人和精神分裂了一样。
一会儿狞笑一会儿叹息。
脸色也和吃了云南蘑菇一样,七彩斑斓的。
墨寻默默对天祈祷:
老天爷行行好,可别让墨鹤妙在他屋里变异啊。
-
“好了好了,二皇兄的头都要被你转晕了。”
在墨寻又一次从墨鹤妙身边跑走的时候,墨鹤妙突然伸长手臂拦住他:“时间到了,该走了。”
墨寻累得直喘气,索性往墨鹤妙身上一跳:“背我去!”
没想到墨寻会扑过来,墨鹤妙踉跄了一下,身体一下僵住。
阳萝吓了一跳:“殿下快下来,殿下!”
墨鹤妙摆了摆手:“罢了,本王无事。”
他托住墨寻的腿,竟真的就这样背着墨寻往外走去。
脚步一跛一跛的,一想到背上那温暖的体温是来自墨寻,墨鹤妙又开始觉得厌烦。
正当反感升至最顶端时,不停在心里默念“我是个好人”的时候,墨鹤妙却感觉到背上的人晃了晃腿。
“别乱……唔?”
墨鹤妙的话说到一半,嘴里却突然被塞进来什么东西。
用舌尖去探,才发现竟然是一块杏脯。
墨鹤妙抿了抿唇,咬着那块杏脯,说不出心里究竟是什么感觉。
一跛一跛地走至殿外,他的贴身侍从立刻迎上来,哎呦呦地要将墨寻接下来。
墨寻却犯轴不愿下来,墨鹤妙心中叹了口气,却摆了摆手:“罢了,就这样吧。”
直到乘上轿墨寻才终于肯从墨鹤妙背上下来。
两人坐上轿子,墨寻一眨不眨地看着墨鹤妙。
墨鹤妙:“怎么?”
墨鹤妙话音刚落,却见墨寻猛地抬起手,扯下头上的一块宝石,却因动作粗糙连带着扯下了好几根头发。
墨寻痛得直嘶,墨鹤妙看得也跟着疼,忍不住咧了咧嘴。
掌心却突然一沉。
墨寻竟把那块宝石塞到了自己手中。
墨鹤妙扬眉看着墨寻:“小傻子,你这是做什么?给我的?”
墨寻压低声音:“二哥哥背阿寻,二哥哥好,二哥哥拿亮晶晶去换糖吃。”
如孩童一般语气,充满了信任。
墨鹤妙抿了抿唇,又把那宝石丢回到墨寻手里:“算了,小傻子你自己拿着吧,二皇兄还没有沦落到要拿你东西的份上。”
再说现在朝里朝外有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墨寻?
若是教有心人看到他竟拿了墨寻的东西,保不齐会不会以为他是在欺负傻子。
见墨鹤妙拒绝,墨寻却不高兴起来。
他硬是把一张漂亮的脸拉成了小驴脸,挥舞着拳头:“你要是不要,我就把亮晶晶塞你孔里!”
墨鹤妙:……
这小傻子是怎么做到上一秒天真无邪,下一秒顽劣乖戾的?
眼看着墨寻把那宝石抵在他鼻尖上,好像真的下一秒就要塞到他鼻孔里一样,墨鹤妙怕他没轻没重,到底伸手接了下来。
“那二哥就收下了。”
-
今日宫宴,十分热闹。
官员们带着属下、儿子、女眷前来赴宴,王公贵族们更是拖家带口。
到处都是吵吵嚷嚷的声音。
轿子走到一半,因人满为患,前进得很是费力。
墨寻觉得这是个好机会。
是个能施展拳脚,让所有人都亲眼看到自己是傻子的好机会。
也没和墨鹤妙打招呼,不顾轿子还在行驶,墨寻撩起车帘就往下跳。
墨鹤妙和抬轿的人,以及随行的宫婢都吓了一跳。
大家想要伸手去扶墨寻,偏偏墨寻却滑溜得和泥鳅一样,竟生生从那么多双手里钻了出来。
周围的官员一看到墨寻,立刻一边下跪行礼,一边又用眼睛偷瞄他。
眼神里闪烁着无数个密密麻麻的大字,细看却都是“吃瓜”。
毕竟流言蜚语听得太多了。
从最开始的“小皇子撞到头变傻了”,到现在的最新版本“小皇子撞到头变傻了每天吃泥巴流口水人也变丑了听说鼻子都长了两个了”,
真真假假,众说纷纭。
大家都太想知道墨寻究竟是什么情况了。
大臣们眼见着墨寻鼻子还是鼻子,眼睛还是眼睛的,乍一看还和之前一样好看漂亮,甚至机灵,都有些失望。
却不知舞台搭好,墨寻已戏瘾大发。
他铿锵有力地仰天大笑三声,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自己身上。
却又在下一秒,猛地也跪在了地上。
准确地说是膝行。
四肢并用地在地上飞快地爬。
人哪儿多往哪爬。
大臣们都被吓得不轻,又不敢起身,只有颤巍巍地挪着膝盖去躲。
却速度快不过墨寻,
人群中到处可听慌乱无措的声音。
“哎呦我的背……!”
“小殿下!殿下快请起身!!”
“啊!我的腿!我的腿被压住了!快起来,疼死我了!”
“怎么了怎么了?前面发生什么事了?我看不清……有没有眼睛好的?”
在地上疯狂爬行的墨寻宛如一辆卡车。
把不少人撞得人仰马翻的,他自己心里也有点过意不去。
也有点小害羞,小丢人。
但这是必要的。
活着最重要啊活着最重要。
一边爬,墨寻还一边忍不住脑补。
若史书上有记载,内容会不会是:“墨寻打响反抗老皇帝反抗封建的第一爬。”
墨鹤妙也下了车,和宫人们一起拉扯着墨寻。
墨寻依旧保持着跪地的姿势,后仰过头,果然看到了顾随之。
入秋的天,对墨寻来说还算热。
这人却在外面披了一件宝蓝色的披风。
更衬得他皮肤洁白,面如冠玉。
墨寻和顾随之四目相对,互相看了半天。
许多人都不敢和顾随之对上眼。
那双狭长的眸似笑非笑,冷冷凉凉,一旦被这种猎物一般的眸光盯住,就算是夏日里也要出一身的冷汗。
墨寻却不怕,呆呆愣愣地望着顾随之,突然问:“你是谁?”
话音落下,顾随之磨了磨牙。
知道这人傻,可加上这次,连他的名字都问了三遍了。
而且不是把墨鹤妙记得挺牢的吗?
怎么偏偏就把自己忘了?
亏他还喂墨寻吃过几块点心。
顾随之上前,停在墨寻面前。
微微俯身,将自己右臂伸出。
没回答墨寻的问题,反而道:“起来。”
墨寻下意识把手扶在了顾随之的手臂上。
浓梅冷香钻入墨寻的鼻腔,隔着披风和衣袖,墨寻仍能感受到顾随之冰冷的身体温度,和比看起来还要有力一些的手臂。
按着顾随之的手臂,墨寻起了身。
一转头却看到了墨鹤妙神情复杂地看着自己。
好像看到自家白菜被野猪拱了的那种痛心表情。
“耽搁诸位大人的时间了。”
顾随之收回手臂,目光轻轻掠过一众大臣:“陛下已等待了许久,还请大人们尽快赴宴。”
众人匆匆离开,墨寻也被墨鹤妙捉回了轿子里。
“小傻子,你呀你呀!”
“二哥叫你起来你你不肯起,怎么顾随之一叫你你就起来了?怕他?”
墨鹤妙摇头,很夸张地他叹气:“唉,亏二哥还背了你一路!”
墨寻觉得墨鹤妙有点像是吃醋了。
但又有点不确定。
他想了想,对墨鹤妙露出一个嘿嘿的傻笑,示好:“二哥哥是好人。”
墨鹤妙闻言,好笑地摇头。
“说你是小傻子,你还真是小傻子。”
“什么是好人,什么又是坏人?”
话虽这么说,墨鹤妙的唇却扬了起来。
等到了地方,两人又从轿上下来。
宽敞的内殿,已是人来人往。
墨鹤妙领着墨寻走到最前方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