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照西山,松林间落雪簌簌。
脚印从松林深处蜿蜒向外,小雪纷飞,覆盖在脚印上,掩了来时路。
红绸覆眼的少年闲庭漫步而来。
深黑衣摆拂在雪地上,广袖垂落,露出一截白皙手腕,金色流苏缠绕在手腕上,手里松松执着一根枯树枝,完全被枯枝带着走。
羽翼刚丰的小鹰飞在他前方,尖锐的喙叼着树枝的另一端,费劲的扇动翅膀,在保持平衡的同时,还要给对方引路。
顾随之有点想摆烂了。
他为什么非要较这口劲?
小鹰就小鹰,老老实实回去不好吗?
从太仆寺回来几日后,煊都终于放晴,墨寻的病也好得七七八八,期间顾随之除托奇宏送了几次药外,并未亲自前来探望。
“疾”倒是探头探脑来过几回,皆被墨寻用弹弓打出去了,气得盘旋院中唳了半晌,方才愤懑不平地冲入了铅灰色的天穹。
墨寻心知顾随之这回生着大气,懒得自讨无趣,捡着这好天气奔马出城,直向北长亭外马场而去了。
一路蹄踏雪浪,堪堪停在云松山脚下。
墨寻方才勒了马,便有一行人匆匆迎上来,下饺子一般挨个跪倒在地,为首的那个一咏三叹道:“恭迎少卿大人。”
墨寻没下马,原地转了一圈,放眼望去,云松山马场雪覆千里,九曲河蜿蜒取道其间,零星散立着许多松林,是个跑马的好地方。
那跪着迎人的典厩属等了半晌,不见回应,只得拖长嗓子再喊一遍:“恭迎......”
“行了,”墨寻翻身下马,拜拜手皱着眉说,“听着活像奔丧,大人我才第一天上任呢。”
疾风掠过,惊落枝稍几捧松软白雪,这典厩属抹着额间汗,好歹将早准备好的话继续说下去:“大人今日来此,下官已备好一份薄礼,望大人笑纳。”
他说着,嘱咐身后人道:“去将那几匹好马牵来。”
不多时,几匹高头大马由人牵着,喷鼻甩尾地到了墨寻跟前儿。
典厩属起身,朝墨寻拱手作揖,连连赔笑道:“此地距离煊都整整五十里地,雪厚路遥,若要常行往返,须得备着匹好马。少卿大人,请——”
墨寻来回绕了两圈,没去牵马,反将手优哉游哉地搭在了典厩属肩上,后者连忙堆起笑来,问:“少卿大人,看中了哪一匹?”
墨寻半搂着人朝前走了一步,微笑道:“在下不才,刚好对挑马颇有心得。”
他将搭在人肩膀上的手臂挪开,拢了拢衣袖,指着其中一匹棕马道:“眼神太蠢,不够机灵。”
复又一一指向余下几匹。
“头脸过长,有违方圆。”
“口有黑靥,怕是早死。”
“背鬃过粗,颈短如鸡。”
在场诸人噤若寒蝉。典厩属也苦着一张脸,不敢吱声,半晌方才吞吞吐吐道:“这,少卿大人,年暮岁寒,冬日里马匹缺少食粮,又不可尽兴跑场,皆是如此。等到来年春天,大抵都会精神起来。”
“既皆是如此,”墨寻收敛起嬉笑之色,“又何必随便牵几匹马来糊弄我?”
那典厩属扑通拜倒在地,先呼冤枉,又直呼恕罪,墨寻拢着大氅,散漫地晃了一圈儿,突然遥遥瞥见什么东西,示意鹌鹑似的典厩属站起身来。
他吹了声哨,拍拍这蔫头耷脑的家伙,吩咐道:“那个瞧着还不错,牵过来看看。”
众人随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一匹通身黑色、四蹄雪白的骏马正立在不远处一棵雪松下。
典厩属应了声,一路小跑过去,跑到一半,突然转身喊道:“少卿大人!实在不巧,这马是......”
“吵什么,”墨寻嫌他啰嗦,被他一咏三叹的调子弄得心烦,干脆自己快步跟了过去,离得近愈近便看得愈清,忍不住感叹道,“果真好马!”
这黑马膘肥体壮,眼睛好似一对悬铃,瞳生五彩,分外有灵性。其颈长如凤,山风一吹,背脊上茸细鬃毛便分为万丝,直看得人心痒痒。
他转向典厩属,刚要开口再问,忽听一道声音从后响起,不过短短几字,却悦耳如昆山玉碎。
“少卿大人,可是看上了在下的马?”
墨寻一怔,猝然回身:“来者何人?”
一青年人自雪松林后走出,其虽身披狐裘,却仍露出一点修长脖颈,墨寻再往上瞧,正对上一张唇色瑰润、端方儒雅的脸。
此人乌发如云,眼若含星,瞧着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顾身气质却很是超然从容。
顾围霎时齐刷刷跪了一片,跪地的请安声同这青年拱手作揖时自持的清润之声混在一起。
“参见二皇子殿下!”
“在下国子监司业赵修齐,见过少卿大人。”
墨寻心下豁然。
原来此人便是二皇子赵修齐。
这位备受隆安帝殊宠的二殿下一向低调,探子所传也仅是醉心太学无感朝堂,倒同他想象中的书呆子模样有些出入。
他回礼拜完,面上乖顺道:“二皇子说笑了,既是二皇子的良驹,我又怎敢觊觎。”
赵修齐淡然一笑,墨寻正待他回话,便眼见赵修齐雪色大氅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小脑袋来。
一双乌黑溜圆的眼睛怯生生地将在场众人囫囵扫过一遍,甫一跟墨寻对视,忽然就大着胆子掀开大氅,从赵修齐臂弯下钻了出来。
是个瞧着不过六七岁的小孩子,长得玉雪可爱。
他傻乎乎地冲墨寻一笑,直截了当地夸赞道:“你真好看!”
顾围众人方才拜完赵修齐起身,一见这小孩,方又呼啦啦拜了下去,典厩属心理叫苦不迭,三尊惹不起的大佛齐聚此处,他面上那拖长的咏调都快撑不住了,带头呼道:“参见五皇子殿下!”
“阿言,”赵修齐将小孩托着屁|股抱起来,拍拍他头上的雪絮,温声细语地教他,“休得无礼。”
赵慧英仰着头看兄长,不解道:“我夸他好看,这也是无礼吗?”
小孩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转了转,拍手恍然,叫到:“我知道了!是因为没有夸兄长,惹兄长不开心了!”
他伸出小短手,捧住赵修齐的脸,认真道:“兄长在阿言心里,自然比大哥哥更好看!只是.....”他努力想了想,小声继续道:“他脸上有颗小痣,阿言很喜欢,兄长面上没有的。”
墨寻一时哑然。
他不自觉伸手摸了摸自己右眼正下方,以往他每每扮作抚南侯郁涟,都要细细将此痣遮盖严实。
就好似没了这颗痣,他就能做真正的端方君子,享宁州清誉赞颂,洗净一身烂骨脏名。
.......可这声名好似水中满月,难堪盈盈一握,什么也捞不着,半分也护不住,想来实在好笑。
只是没料到,他眼下痣第一次真心实意地遭人喜欢,对方却是仇人之子,还是个实心眼儿的小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