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龙岛位于妖族最中心,却独立于妖族之外。

整座岛屿笼罩在一片结界之中。

跨过分界线的瞬间,整个世界都变得暗下来。

天空没有日月星辰,海上不见灯火。

四周一片安静,连水声都没有,不是夜间胜似夜间。

李廷玉从未有如此强烈的自己即将失去什么的预感。

再也找不回来,再也得不到。

可他却像是被蛇咬了一口,又像是双手忽然被沸水滚烫地淋了一下,条件反射一般,反应极大地将怀中无力绵软的人重重甩了出去,仿佛那是什么灾星。

少年被用力甩到地上,头和地板重重地磕在了一起,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

“墨寻。”

李廷玉的声音沉了下去,“你又在发什么疯?”

他厌恶地看着歪着脑袋、倒在地上的红衣少年,踢了踢碎裂一地的酒坛,嗤笑:“朋友?谁和你是朋友,痴人说梦,你怎么不照照镜子,看看你,配吗?”

“像是个下贱的婊|子。”

少年腹部的血迹汩汩流出,红衣已经彻底濡湿,宛如刚刚从血水中捞起一般。

可偏偏没有任何反应,一动不动,无声无息,胸口几乎看不见起伏。

像是死了。

沈乘舟神色一僵,接着隐约有些狰狞起来,“少给我摆死气沉沉的样子,装什么?”

“我知道了,你又想从我这骗走什么?”

风雨交加,远处的潮水声哗啦作响,暗流涌动。

祝茫咬了咬手指,他神色有些阴沉地盯着沈乘舟,或者说悬浮于他面前的铜镜。

“家妻之事,还请李盟主勿要多问,更别挂念。”

不远处,男人冷淡的声音警告道。

又在聊那个人。

真烦。

他什么时候才能将这个人的痕迹彻底抹除?

他漠然而无情地垂下眼睛,又心不在焉般地回忆起去年的上元佳节,又忽然笑了一下。

那是他的生日。自从被接到昆仑后,他每一年的生日都被格外重视,每年墨寻的亲生父亲墨寻棠生都会给他贵重至极的礼物,无论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又或者是灵丹妙药。

对他而言,都是手到擒来的东西。

他其实很擅长获得他人的爱,比如最开始,他与沈乘舟初见时,故意设计让自己看起来狼狈不堪,进入昆仑后,更是一副唯唯诺诺、害怕自卑的模样。

他生得温柔好看,自然就让人对他有了天然的好感。而后面,他更是主动提出比自己辈分小的外门弟子做一些小事,比如特意在他们练习后送给他们自己山下买的包子,谎称是自己做的,让他们感激涕零。

至于讨好墨寻棠生就更简单了。他需要的是“听话”的好孩子,在昆仑的这些年,表面上,他从来不反抗墨寻棠生所做的任何决定。而每逢墨寻棠生醉酒,他都会故意接近,听他在外人面前怒斥自己的亲生儿子。

沈乘舟喜欢努力认真的人,那他就努力认真。事实上,他确实要努力认真,因为昆仑有太多原本属于墨寻的东西了,他需要一一抢过来。

但是他没想到的是,去年上元佳节,他的生日宴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正是春岁之始,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氛围。月夜春好,花灯不灭,街上到处都是张灯结彩,人们结伴而行,穿梭在灯火璀璨的集市中。

昆仑山上错落有致的花灯悬挂于朱漆雕栏上,宛若漫天星河流于长夜,被灯火映得橙黄的细雪簌簌而落,薄薄地给黛瓦披上了一层新纱。

阁楼内热闹非凡,觥筹交错,祝贺声接连不断,所有人把穿着锦衣狐裘的祝茫重重包围,他手里被塞了一个金玉瑞兽小火炉,温暖得两颊微微发红,浑身上下都是剪裁精致、面料昂贵的衣服,像是从小到大就在昆仑长大的贵公子。

墨寻棠生慈祥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满意地上下打量着祝茫,温和道:“小茫,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儿子了。有什么想要的生日礼物吗?”

不久前他修炼差点走火入魔,是祝茫为他去万分凶险的绝境取高山雪莲,才让他重新获得意识。

这小孩听话,乖巧,对他好,愿意为他吃苦。不像那个人,只会惹他生气,还气死了自己的亲生母亲,是农夫捂在怀里也捂不热的蛇。

祝茫闻言,先是睁大双眼,像是不可思议般呼吸颤抖了一下,接着,猛地跪在地上,声音发颤:“墨寻长老……!祝茫乃是下三流之子,勾栏之地出生的肮脏之人,怎可……您的名声会被我玷污的!”

“你只是里面的小厮,并非真的做那事之人。”墨寻棠生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不会苛待你的,你可愿意?”

自然是愿意得不能再愿意了。可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立刻答应。于是祝茫继续贬低自己:“可是我天赋一般,修炼起点晚,而且我……”

他目光闪烁了一下,有些失落地道:“我不如墨寻好看,怕是……会给您丢脸。”

墨寻棠生的脸一沉,隐约有些怒气,“……提那混账东西作甚?!”

他道:“我决不允许你认为自己比他差,你比他努力,比他善良,比他值得更多。我这辈子最恨之事,最后悔之事,便是有这么一个儿子。他让我颜面尽失,还气死了自己的母亲。试问,天下比他心狠手辣之人还能有谁?”

“一只白眼狼。”

“从此以后,你就是我墨寻棠生的儿子。”他一挥衣袖,“够了,无需推脱,你只需相信我便好。”

祝茫故意提起墨寻,就是为了彻底激墨寻棠生一把,他垂着头,感恩地叩首:“是……父亲。”

墨寻棠生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他把祝茫扶起来,欣慰至极。祝茫也十分高兴的模样,只是,他的脸色有些犹豫,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羞于开口。墨寻棠生挑眉:“怎么?”

“弟子……不,孩儿有一个不情之请,”祝茫一鞠躬。

“今天是你生辰,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说,必然满足你。”

祝茫犹豫了一下,咬了咬嘴唇,才不好意思道:“孩儿的房间离学舍有点远,可否申请离学堂近一些的位置呢?”

“弟子常路过一间空房,不知是否……”

有弟子悄声交流:“那不是墨寻的空房吗?”

祝茫瞬间神色一僵,慌张起来,赶忙低下头抱歉道:“我不知那竟是墨寻公子的房间,是我冒犯……”

“罢了,也没必要给他留着,你就住进去吧。”

墨寻棠生满不在乎,大度地一挥手,根本不需要征得墨寻的同意。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没有他,哪里来的墨寻?

何况墨寻现在早就不是昆仑的人了。

在他的授意下,所有人居然直接涌进墨寻的房间,四处打量着。

这是一间竹舍,曲径通幽,花草深深,扑鼻而来全是竹的清香。里面全都是墨寻的记忆,甚至有人发现门廊前的竹上面还划了几道痕迹,一道比一道高,这是墨寻小时候母亲给他丈量身高的老竹。

“有些老旧了……”

弟子们打量着这间屋子,评头论足着,有弟子主动站出来,“我替阿茫打扫一下……”

“你个混蛋,怎么把我的活儿给抢了,那我把屋子里没用的东西扔了吧。”

竹房里安静了一瞬。

大概是没有人能想到,墨寻说出这样的话来。墨寻棠生手指一根一根地收紧,说话的时候嘴里透着血腥气,像是叼着一块血淋淋的肉撕咬研磨,他嘶哑道:“回家?你还当这里是你的家?”

祝茫睁大眼睛,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拉住墨寻棠生,拉住这位墨寻的亲生父亲。

他能看出来墨寻的状态不对。这个平时总是张扬燃烧,如同一簇永不熄灭的火苗的少年此时却像是被冷水浇灭,浑身上下是灰烬般死寂的气息,眼底是疲惫的青黑色眼圈。

任何一个正常人在场,都能看出他的精神世界此时此刻恐怕是一片狼藉,神智昏茫,且无法自行重建,只有经历过严重的创伤,遭到了无法承受的打击才能露出这种表情。

墨寻的记忆其实很早就出现了混乱的状态,但他一直没意识到,如今却被一个外人看出来。祝茫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动了动,眼神中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丝怜悯。

但可惜的是,在场的人恐怕只有他和墨寻无冤无仇,能看出少年摇摇欲坠的生命,而其余人都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因此对少年那被磨损得快要消失的灵魂熟视无睹、视若无物。

他可能真的很爱他们,很在乎他们,所以才即使在梦游中,也要忍着身上很疼很疼的伤痛漂泊来到此处。

墨寻棠生的目光中有失望,有杀念,有憎恶,他掏出剑,锋芒毕露的剑尖指着自己的亲生儿子,不容置疑道:“跪下。”

红衣少年没有动静,他的目光没有丝毫聚焦,罔若未闻地偏了偏自己的头。

祝茫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发现他在看角落里的衣柜,而墨寻棠生被他忽视的态度激怒,猛地一剑挥过,竹木制成的衣柜瞬间爆裂开,无数碎屑在空中纷纷扬扬,像是落下了一场草木清香的大雪。

墨寻呆了呆,他茫然地看着那个木柜在他面前被杀死,死寂一般的眸子宛若大雨砸进湖中,泛起波澜。

他跌跌撞撞地跑了几步,伸出了手。

没有人知道,他每次偷偷回昆仑,都会缩进自己母亲做的衣柜中。那是妈妈亲手为他做的,小时候捉迷藏时他总是躲在里面,不小心睡着后,会被妈妈叹着气,温柔地抱出来,在怀里小小一团。

“怎么总是躲在衣柜里啊,小奶猫。”母亲温柔的笑脸仿佛在他眼前浮现,刮了刮他的挺秀的鼻子,开玩笑道:“不知道的,以为衣柜才是你的家。”

“因为在衣柜里的话,妈妈会来找我。衣柜有妈妈的味道。”小墨寻仰起头,把小脸搁在母亲的肩窝里,软软糯糯地道:“是是好喜欢妈妈,妈妈可以永远陪着我吗?”

“永远陪着吗?”母亲抱着他,就那么也坐进了衣柜里,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两个人紧紧拥抱着,她闻着男孩身上散发的淡淡奶香,笑了笑,“恐怕,这世上很少有事情可以说‘永远’吧。”

男孩一听就急了,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瞪,长长的睫毛扑簌簌地抖动着,仿佛下一刻就要掉小珍珠。

女人轻笑了一声,捏了捏男孩肉嘟嘟的脸蛋,清晰地道:“但是妈妈永远爱你。”

她额头抵着额头,蹭了蹭男孩稚嫩的脸,叹息一般笑了,“好想看是是长大啊。”

可是我长大了,你在哪里?

他狼狈地跑到木柜前。

对于墨寻来说,他是被流放在千千万万时间线中的漂泊者,但是他并不是无家可归的。

无数次,他被记忆淹没到窒息,感到绝望难过崩溃想要自杀想要去死又死不了的时候,他打开这扇衣柜,把自己蜷缩进去,偶尔休息一下。

可是现在,他忽然发现,他好像连家也没了。

天地之大,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小到连一个木柜大的地方,也没有。

他眼中的雾气越来越浓,耳中有剧烈的鸣叫,所有人的呼吸声在他的耳畔成倍地放大,汇聚成了狂风暴雨捶打他的耳膜,让人想起过载运转时剧烈嗡鸣的风箱。

在这尖锐的耳鸣中,他似乎听见了墨寻棠生的一声暴喝:“孽子!我叫你跪下!!!”

他不想跪,不愿意跪,他的母亲从小就告诉他,膝下有黄金。

可是墨寻棠生却认为,墨寻犯错,就必须向他道歉。小时候,墨寻就经常被他罚跪在祠堂中,而如今,他依然想要让他低头。

“我没错……”

墨寻无意识地喃喃,他仰起头,脸色淡白得仿佛随时要消失。

他重复道:“我没有……”

墨寻棠生却觉得他是在强词夺理,怒火直接把他的理智烧干,他看着少年倔强地站在那里,像是无论如何,都折不弯他的脊梁。

“到了现在,居然还在顶嘴,”墨寻棠生难以置信,“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墨寻,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没错……我没错!”墨寻像是个孩子一般,执着地重复道,他一字一顿,像是把每个字都咬紧了,掷地有声,即使他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光,他也固执地不承认自己的错误:“我……没错!”

“跪下!!!”

“不跪!!!”墨寻背脊挺直,他的眼眶通红,气息急促,不断地重复,好像这样就有人相信他。

他依然还在梦中,却终于能声嘶力竭地喊出多年以来,一直未曾出口的话:“我没有杀人,我没有害人,我没有做坏事……我没有……你们说的那些,我没有做过!!!”

“砰”

墨寻棠生额角青筋迸起,毫不犹豫地一脚用力踹进墨寻的膝窝。少年本就孱弱的身体承受不住,在受力的影响下,被踢得跪在了冰凉的地上。

他跪在地上的那一刻,脑袋里“嗡”了一声,膝盖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重重地回荡。

墨寻表情凝固住了,那一脚好像踢碎了他的尊严,也把他从混混沌沌的梦中残忍地唤醒。

他心脏传来一阵钻心的痛,脑海宛若沸腾。梦游状态被强行打断对病人往往容易造成心理伤害,但是没有人会在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