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且此事非余亲历,余所知亦不多,只从他人口中得知,他们所过之处,一山洞无故坍塌,占星阁弟子路过时,此人衣衫尽乱也,想是势均力敌,战况过于激烈所致。”

林慕:“……”

顾随之伸头去看,仔细回忆当时的场景,“是我弄乱的吗?我当时好像就亲了你一下,没做别的吧?”

林慕合上书,平静道:“他完了。”

顾随之眼尖,一眼看到树后面还有东西,连忙去拦,“诶,等等,后面还有东西,我看看。”

书籍后面是随书附赠的其他小图片。

林慕一眼看出,这是他不同时期的画像,有菩提秘境时期的,有登天大比时候的,也有后来……

其中有一张,正是林慕和傅初嵇决战之后的模样,极大地弱化了林慕身上非人似魔的感觉,竭力往神尊飘飘欲仙那边凑……然后臭不要脸地把自己画得比他高了一个头,还加了八块腹肌,满脸悲天悯人,祈求神尊救救他扶桑岛的子民。

无涧鬼域。

暴雨已经下了三天三夜,天穹像是被活生生地撕裂了一道口子,到处暗雾迷蒙,水汽蒸腾。

这里入眼一片血红的土地,似有岩浆在裂缝中滚动,偶尔火星溅出,触目惊心。若是先前,踏入此地的人光是看着这片喷吐着要人命的高温的路,就已经两腿战战,但是此时奇异的是,这片少有人见的路上却聚集了不少“人”。

说是人,若是仔细看,便能看见有不少“人”的双腿是离地的,他们的身体在火光辉映下呈现半透明的颜色,甚至有人的肩膀上还跳动着两簇磷火,怎么看,怎么都不像“人”。

而此时,这些“人”正一个接一个地弯着腰,往地面上铺下一块又一块的青石砖,再以一种奇异的泥水浇灌上去。

“快点铺!别让殿下等急了!”

一只小鬼从土地里冒出来,他年龄不大,似乎才十岁左右的模样,头顶上还扎着一对羊角辫,催促着对行进着不断铲土填坑的鬼修们喊了一嗓子。

“新官上任三把火,”一个身体健壮、穿着布衣的男人停下脚步,他喘了口气,汗从他古铜色的肌肤上流下,埋入胸前雄伟的胸肌间,他抹了把汗,有些不服气道:“但是怎么就让我们在这里铺路了呢?鬼域那么多年不都是这样过来了?他……”

“闭嘴吧你。”一个吐着舌头的吊死鬼赶忙踹了他一脚,生怕这蛮子祸从口出,“你算个什么东西?殿下自然有他的思虑,你怎么敢质疑的?”

“我怎么不能说一下了?”男人有些不服气,还欲再说,吊死鬼被他那悍不畏死的模样给吓得额角一跳,一巴掌盖在他脸上,“够了!你个新来的,你不知道上一届鬼王是怎么死的么?”

此话一出,空气瞬间寂静了一瞬,众鬼像是回忆起什么不好的画面,纷纷一个激灵,把头忙不迭地一埋,吭哧吭哧地挥舞着手中的小铲子,挖土挖得飞快,宛如一只只土拨鼠转世。

可惜男人是昨天刚新鲜出炉的鬼修,对鬼界的规则一知半解。他昨天一睁眼便出现在这岩浆烈土上,头顶处便是三只鬼探出头来,用狰狞的鬼脸慈祥地看着他:“你醒啦?手术很成功,你已经没有蛋蛋啦。”

“……”总之极其惊悚,他飞快地检查完自身,发现并没有缺斤少两,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被几只女鬼的纤纤玉手不客气地摸上胸肌,还没等他惊恐地喊出一声非礼啊,美女们便喜上眉头,“哎呦这么大的胸!太好了!铺路的新苦丁……新壮士有了!”

她们看他的目光活似在菜市场看称斤卖两的猪,而他确实就如烤乳猪一般被“上架”——居然让他来给这寸草不生的鬼地方铺路!

他越想越气,作为一只新鬼,记忆往往是很模糊的,至少要把头七过了,可能才能记起个七七八八,因此十分口无遮拦,“谁管他上一届鬼王怎么死的?我还是仙盟盟主的门客呢!”

“……”吊死鬼无语了,“上一届的仙盟盟主,就是为了封印前鬼王陨落的。”

言下之意,大概就是“你算个屁”!

自然界中,以强者为尊。而在鬼修中,这样的规则只会更变本加厉,弱肉强食,丛林法则被他们贯彻到底。

鬼修可以人的精气为食,更可以同类的精气为食。上一届鬼王据说把同时期的所有鬼修都吞如腹中,修为已然到达了渡劫,距离飞升只剩下一层之差。

同为渡劫期的仙盟盟主力竭,为了封印前任鬼王,不得不自爆金丹,耗尽所有寿元与修为,把前任鬼王压在了无涧鬼域的十八层地狱之下,上有重重高塔镇压。

也因此,仙盟盟主死后还有一部分灵力与宝物组成了一个新的秘境——审判境,通过者,可继得仙盟盟主之位,李廷玉便是在审判境中过五关斩六将冠得此位。

男人语气顿时弱了下来,喃喃道:“啊,这么厉害啊……”

“何止厉害!”吊死鬼恨不得把这人的舌头给他卷回去,不要的舌头可以捐掉,“前任鬼王便如此厉害了,那你知道,殿下刚来的时候,怎么跟他打的么?”

“怎么跟他打的?”男人眼里露出对强者的向往,钦慕道:“是不是打了七天七夜,所以才把鬼域都震塌了?”

他一伸手,指着远处的一片废墟,那里本是高台楼阁,常有鬼修在里面胡闹,此时却是焦土一片,一副凄凉模样。吊死鬼扫了一眼,呵笑一声,说:“错。”

男人露出疑惑的表情:“错?哪里有错。”

前鬼王这么神通广大,距离鬼身成圣一线之差,难道只打了三天三夜?

他正纳闷着,就听见吊死鬼说:“前鬼王被封印在浮屠塔下,十八层封印镇压着他。那十八层封印是渡劫期毕生修为所铸造,而殿下只要一把剑,就漠然地闯了进去。”

“然后只踹了一脚,前鬼王就没了。”

“……”

男人手中的小铲铲“哐当”一声掉落在地,目瞪口呆:“啊?啊??啊???”

什么叫只踹了一脚,这么轻描淡写的吗?怎么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轻松?

他预想中的生死之战幻灭,吊死鬼接着说:“至于你现在看的那片废墟,是殿下不小心路过时,觉得乌烟瘴气,有碍视听,非礼勿看,不小心挥手砸了的。”

“……”

吊死鬼隐忍地扫了扫他的胸脯,最后虚虚地叹口气,拍拍他的肩膀,“还好你来得晚,不然你估计也会被拐进那个巷子里……”

“然后被殿下一掌劈成南瓜饼。”

“……”

男人脸色僵硬,他低下头,然后,

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地重新挥舞起小铲子,在泥土的飞舞中,大喊起来:

“劳动最光荣!!!”

.

一座巍峨的宫殿伫立在无涧鬼域的最高处,这里檐牙高啄,石灯在岩壁上静静跳跃着,拉出长长的影子。

一名黑衣青年从窗边收回了自己的视线,重新低下头去,声音低哑:“需要,属下,去,让他们,安静一些,吗。”

他眉目沉静,黑衣衬得他肤色冷白,他生得很好,一身黑色劲衣衬得他身姿挺拔,只是可惜英年早逝,模样大概只有十七岁左右,浑身上下都是属于少年的青涩气息,只是一双眉眼漆黑如墨,让他平白无故地生出几分漠然与冷酷。

“不用。”

一个男人的声音淡淡响起。

他的声音很特别,按照常理,大部分鬼修生前惨死,不少鬼修的嗓音多少带点嘶哑,那听起来必定是很粗糙的。

然而男人不同,他语气沉稳,声音里的那点沙哑被他的沉稳一盖,竟无端生出些优雅的意味,令人想起棋盘上温润的玉棋,好似说这话的不是什么穷凶极恶、杀伐果断的鬼王,而是一个满手纸墨,芝兰玉树的君子,沉稳而优雅。

黑衣少年半跪在地上,安静地等待着上位者的指令,像是一只臣服后沉默的忠犬。坐在高椅上的男人手指有条不紊地敲击着座椅上的扶手,不知在想什么,过了半晌,等到少年腿都蹲麻了,才淡淡道:“小黑,药要凉了,拿来吧。”

小黑闻言,抬起了头,一声不吭地端着药走上前。

“咚!”

一声巨响猛地打破这片晨间的静谧,惊若天雷。一名老夫子刚刚站起来时操之过急,椅子猛地摔在了地上。他气得手指颤抖,目眦欲裂,对眼前人喝道:“夫人!墨寻目无尊长、顽劣不堪,您还要如此惯着他么?”

一名女子坐在他的面前,她坐姿笔挺,神情淡然,老夫子忽然站起,她却没有丝毫被吓到,神情自若,手中还端着茶盏,不紧不慢地拿起茶盖,一下又一下地刮蹭着内壁,淡淡的花茶香气融化在春风中。

她一身雪白的素衣,长发高高地扎起,露出雪白的后颈和肩背,面容白皙,看上去像是路边不堪一折的花,然而一双墨色瞳眸却如深潭一般,深不见底。闻言,她只是轻轻吹了吹氤氲蒸腾的热气,微微一笑:“不过是小孩子顽劣罢了。先生何必如此?”

老夫子气得倒仰,胡子都翘起来:“顽劣?夫人,你莫不是不知道上一位先生是如何被他气走的吧?那位先生只不过数落他几句,他却当场沉着脸,当众给了那老先生一巴掌。”

“啊,是吗。”女子掩嘴,似乎有些惊讶。

“那是!还有上上一位先生更为凄惨,贵公子只因看他不顺眼,更是在深夜里命令自己的下属,把他打晕后扒光了吊在桃树上,若不是巡逻子弟发现,他岂能还有命在?”

……

梦境开始运转,众人只看到眼前层层叠叠的桃花忽地聚拢,又忽地散开,眼前是一家竹林小舍,女子镇定地听着老夫子狗急跳墙般的嚷嚷,神情却淡然如菊。

【这,这不是副宗主吗?】

有弟子目瞪口呆。

【这是夫人吗?那位传说中的“破山剑”,贺兰缺?】

【这居然真的是墨寻的梦境?可不是说能形成“浮生若梦”之人与他的灵魂强度,或者记忆厚度有关吗?】

【对啊,墨寻不是才十九岁?】

【是副宗主,副宗主……】

不少弟子对“浮生若梦”的境主竟真的是墨寻而感到疑惑,也有不少弟子,在见到贺兰缺,便下意识地哽咽起来,热泪盈眶。他们久违地见到童年时的故人,情不自禁地落下了眼泪,即使是沈乘舟,也咬紧了唇,握着剑柄的手爆出几根青筋。

那是他的养母,也是他的再生父母,最后却因为墨寻而死。他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能用这种形式再看到贺兰缺。

他闭了闭眼,只是,夫人,您所托非人,墨寻没长成您希望的样子。

【老先生说的人是墨寻吗?墨寻童年便如此顽劣?】

【这算是对先生不敬了吧,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我现身说法,老先生确实说的是对的,墨寻从小就这样坏。】

【他以前总爱上课睡觉,不仅如此,还娇气得很,如果有人伤到了他,他便要罚那个人在他门外跪个一天一夜,夫人居然也纵容他。】

众弟子一听,都觉得不可忍受。

这是哪里来的公子么?凭什么夫人跟瞎了眼一样对他好?

弟子们交头接耳,面露险恶,忽然有人讶异道:【咦,你们看那块石碑。我们的话似乎能在那块石碑上显示出来。】

他此话不假,众人扭头望去,正看见那刻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石碑上,滑过一行又一行的话。

他们稀奇地睁大眼睛,但很快被梦境中的对话吸引回了注意力。老夫子还拄着拐杖,在那里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喋喋不休地告状。

“他恃强凌弱、仗势欺人,手段下作,夫人,”他语气沉了下来,“班上有不少孩子被他排挤欺凌,您可要做主。”

“是么。”贺兰缺表情柔和,她手指敲了敲杯壁,微微一笑,颔首道:“我知道了,先生您先请回吧,我会教训那孩子的。”

老夫子神色松了松,以为自己终于能得到撑腰,顿时“哼”了一声,雄赳赳气昂昂地大步跨出了门槛。他刚跨出门槛,一个红衣|男孩便扑了出来,“娘!”

男孩抬起头,梦境外,所有弟子双眼一缩,情不自禁地倒吸一口凉气。

这孩子长得也太漂亮了!

男孩大约八岁上下,充满着稚气的脸庞白皙细嫩,脸上还残留着一些肉嘟嘟的婴儿肥,睫毛纤长,睁眼时露出下面一双圆溜溜的黑色双眸,灵气得惊人,远远望去,像是一个精雕细琢的娃娃。

可此时这漂亮娃娃却皱着张小脸,眼尾泛红,看上去气得不轻,他咬牙切齿道:“娘,你不会真的相信那个狗夫子吧!”

他急急切切地辩解:“那老东西当堂放屁,说我坏话,娘你不要信他。”

贺兰缺看向墨寻时,目光柔和下来,她啜饮了一口温热的花茶,捏了捏男孩团子似的脸颊,笑着弹了下他额头,“真的是说你坏话?”

墨寻被她捏着脸,含含糊糊地说:“对!”

【墨寻小时候长得确实好看……像女孩子。】

【他长得好看有什么用?你别忘了,这可是个玉面修罗,蛇蝎心肠的恶毒小人。】

【怎么小时候比现在还作……娇气包吗?】

弟子们交头接耳,面露不屑。他们偏头去看沈乘舟,沈乘舟自小和墨寻一块长大,应该是最清楚墨寻脾气的,但是当他们看到沈乘舟露出微茫的神色时,恍然地扭回头去。

不记得了啊。

那也是好事。

梦境中,清秀的男孩扑在母亲怀里,还在絮絮地抱怨着什么,诸如被褥太硬,又诸如作业太多,全是狗屁之类的纨绔话语,可偏偏贺兰缺的眼神一直温柔,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的孩子,一点也没有对墨寻的话进行矫正或者指错。

墨寻说得口干舌燥,他抄起一旁的花茶润了润嗓子,接着,忽然道:“娘,如果有人欺负我,该怎么办?”

贺兰缺语出惊人,她像一个溺爱孩子的母亲:“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真的?”墨寻眼睛一亮,他甚至还从怀里掏出一份小宣纸,上面写满了各种各样的姓名与氏族,粗略扫一眼过去,大概至少有数十个人。

贺兰缺挑了挑眉,就被墨寻往怀中塞进了这张写满名字的宣纸。

她一字不落,从上往下慢慢看完,看得细致而认真,并无半分敷衍之意,先是夸了下“我家小宝字写的比娘好看”,接着继续念道:“肖凉,慕容傀,南宫无,孟三清……这么多人?怎么还有长老的名字?”

小墨寻抓住贺兰缺的衣角,仰起头,露出一个稚嫩的笑脸。

那笑容明艳万分,饶是春光也要在他面前失色,只是接下来,这稚童的声音便如从天而降的一盆冰水,令所有人一寒。

他脆生生道:“我想请娘亲帮我杀了他们。”

梦境外,所有弟子不可思议地瞪大双眼,直接炸了。

【他在说什么?杀人?他现在才几岁,就想着要杀人?】

【不愧是“血观音”……多么残忍,令人钦佩。】

【他三天前救了那个小孩,我还以为他这些年有什么难言之隐……三岁看老,果然从小就是个恶毒胚子。】

【这些人怎么欺负他了?不是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吗?】

【他知道就因为他这一句,会有多少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荒诞至极,荒谬至极。】

【还好他死了。】

众人破口大骂,气得浑身颤抖,宣纸上写的人的名字无疑都是同门子弟,他们不可能不为自己的同袍而愤怒。

祝茫握紧了拳,他的目光一瞬不动地凝视着梦境中清秀灵气的男孩,玉佩被他紧紧地扣在手中,再用力一点,怕是就要碎成齑粉。

但他温柔的面孔只是狰狞了一瞬间,随后就彻底放松下来。

他强迫自己握紧的拳头一寸一寸地张开,让血液重新回流,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

他的心从喉咙落回胸膛,目光看向那块沉默而满是疤痕的黑色墓碑,甚至有些满意地看着昆仑弟子对墨寻进行辱骂与攻击。好像非要证明什么,才能让他安下心来。

对,墨寻从小就是如此地恶毒,怎么可能是当年那个小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