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念不太能记得自己的过去,还有过去的自己。
甚至不太记得和裴斟今的过往,还有印象的,只有一些片段。
其中包括裴斟今和茉茉的最后一次分手见面。
以及,被他一句话刺伤的裴斟今。
一些过去发生的事情,容念是靠着李君在这段人生中的经历和表现,从中分辨出的一些差别违和,来回想起他自己,还有裴斟今。
经历同样的事情,他和李君最大的区别,是他比李君更加不信任人心。
或许是因为,他总是比任何人都更能轻易觉察出人心最黑暗糟糕的一面。
觉察,也可以说注意到。
李君是对人划分出详细的好感度,来逐渐试探增加好感度,容念相反。
他对所有人的好感初始度一视同仁,但只要觉察出了一点不对,就会降低,甚至对方在他这里相当于被彻底否定。
被否定的人,做出说出任何过激不理智的话,做出任何恶意的举动,都是意料之中的事。
不会造成任何额外的伤害。
他不解释,也不自证。
甚至,愿意别人觉得他就是他们想象以为的那种人。
“自古以来,有才华的人大多恃才傲物,但是,你尤其如此。容念,你是我见过的最傲慢的那个。”
一个容念不记得名字的同桌,这样对他说。
初中,高中,每学期都会不断分班,同桌更是每学期会更换好几次。
容念不太记得每个同桌,只记得这个人是公认的高傲的人。
但他被高傲的人这样评价。
容念意外,但没什么反应:“嗯。”
对方叹口气:“果然,你连辩解都不愿意。”
容念:“辩解什么?说我觉得我还挺谦虚吗?”
“……”
当你被别人误解的时候,你最好就是他们以为的样子。
人不可能互相理解,也不是为了去理解对方而发出的声音,更可能反过来是为了让别人理解自己。
他不需要被人理解,也不需要朋友。
一开始或许是妈妈的高压,暴力要求。
但后来的确如此,他对人没有兴趣。
和李君对友情,对快乐本能的渴望不一样,容念也不需要这些。
或许曾经需要过,只是他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那种一眼看去,就看穿人心恶意的被动能力。
好像是初中那次群架,他一个人对一群人。
那次事件的印象很模糊,他们实际上没有对他造成什么身体上的损伤,反而的确像他们说的那样,是反过来的。
容念不喜欢暴力,甚至厌恶暴力。
或许因为小时候母亲没有任何原因的暴力对待。
他从小喜欢阅读,于是看到了这样的说法:童年被暴力对待长大的孩子,会更容易成为反社会,以及暴力分子。
人会成为父母的样子,会成为自己讨厌的人的样子。
受害者会变成加害者的样子。
像是被异化,或者驯化。
这是一种悲哀。
他从很小的时候就会重复做一个噩梦。
梦到家里有两个妈妈。
像人类的那个会不断施加暴力,是冷漠,憎恶他的。
像扭曲的衣架,脸和眼睛和嘴,仿佛融化的橡胶果冻一样到处流。
看不见的扭曲的妈妈,会试图伸出手紧紧抓住他,说:别怕,妈妈爱你,妈妈会保护你,妈妈在,我才是真正的妈妈。
但他在梦里两个都很害怕。
他觉得,这个扭曲的橡胶果冻一旦抓住了他,就会把他也变成那样。
比起身体的伤害,他更畏惧被驯化,同化。
但可能科学总是有一定道理的。
他是别人看来有些过于纤细,能力技能加点在脑子的所谓好学生,这样的人通常不擅长打架。
他也这样以为。
但偶尔一些冲突玩闹,他竟然不假思索就能制服所有人。
哪怕是最擅长打架的人,他也能压制对方。
他好像本能就擅长使用暴力。
发现这种事情的时候,他头脑一片空白,第一感觉是恐惧。
后来他一直控制着自己,控制得很好,从未犯过。
直到初中那次群架。
他一个人对一群人。
他竟然,内心一点也不害怕,甚至隐隐期待对方先动手。
但那件事给他留下了阴影,看穿人心恶意的被动能力,是阴影的产物。
噩梦一样的画面里,可怕的不是黑暗中密密麻麻围着他,准备施加暴力的陌生群体。
也不是引他进入陷阱的人。
是人群后面,一张面带微笑的纯真的面容。
画面里唯一一张清晰的脸。
是认识了很久的人。
每□□夕相处,见面会笑着打招呼,讨论功课,互相道别,看起来善良的好人。
哪怕分班后没有联系了,也没有过任何摩擦不悦。
你们没有过一丝一毫矛盾,就如同身边每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但是,忽然有一天,在看到你陷入危险之中的时候,这个人站在黑暗人群背后,终于露出了一个欢喜的,仿佛在甜甜的最美好的梦中,如愿以偿的,如释重负的,期待已久的,心满意足的幸福笑容。
不加掩饰的,纯粹的恶意。
人类本该在最美好的情景里流露的神情,却在那种场合出现。
那个人太寻常不过了。
以至于,从那以后,当他走在人群中的时候,看到一张张洋溢着友善的面容,就会和那个人重合起来。
以至于,完全无法区分,这些普通友善的面容之下,背后的心在想什么?
是否这些人一旦找到了机会,当他再次落入绝境,他们就会像那个人一样,露出那张幸福的满足的微笑面容?
他无法区分他们的不同,于是全部不信任。
那段时间,他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世界灰蒙蒙的。
好像所有人随时都会忽然停住脚步,然后扭过头来,用那张微笑的,幸福但恶意的表情眼神凝视着他。
直到他能轻易分辨出那些身上散发出的恶意。
这样应该可以正常生活下去了,毕竟,还没有觉察出来的,就可以姑且当作是正常人。
但这项能力在裴斟今身上失灵了。
容念习惯了不需要朋友,一个人也不会感到孤独。
但他有了一个朋友。
他的第一个朋友,不是裴斟今。
是一个女孩子。
那是第一个容念无法觉察出一丝一毫恶意的人。
他们很久以前同班过,大概是小学,后来初中的分班后,又一次短暂同班了。
女孩很惊喜,但她的性格很温顺安静,温吞的白开水一样。
容念那时候就像一个浑身都是雷达的刺猬,他面无表情,在所有人看来,冷漠而且傲慢。
不搭理任何人,拒绝和任何人产生交集。
他的世界一片空白。
作业被发下来的时候,容念打开却看到了一张纸。
这种纸他从小到大收到过很多,最多的一次,是全班每一个人。
但那时候大家都是小学生,纸条上只会写:想和容念成为好朋友。
初中的时候其实少了一些,但内容和包装会华丽很多,很多送信的人他们既不认识容念,容念也不认识他们。
像这样随手撕下来的普通的纸条很少。
字也很短,一眼就可以看完。
所以他看了。
其实他不太记得上面的内容了。
应该是很寻常的文字,甚至写得很随便,字迹还有些潦草。
但他记得,尾巴上有个手画的笑脸。
内容大概是,好久不见,或者还能再次同班很惊喜。
她觉得容念还是跟以前一样,没有变。
更准确一些,她说的是:你给我的感觉还是和以前一样温柔。
如果容念是个愤世嫉俗,尖锐刻薄的人,或者真的傲慢一点,或许会觉得很好笑。
他忘记自己当时在想什么,又是什么感受和反应。
但可以确定的是,应该是没什么反应。
对方说,放学了要一起走吗?
上一个跟他说放学一起走的,还是打群架的那次。
但容念答应了。
忘记是为什么。
因为那句温柔,还是因为好奇又有什么新的花样。
那果然是不寻常的放学路。
她好像根本看不到容念没有任何表情的脸,感受不到容念平静目光下的审视,好像要挖出她心底隐藏的所有阴暗一样。
她的微笑的,没有任何戒备的放松,就好像她眼里的容念和所有人眼里的都不一样,甚至和容念自己以为的也不一样。
她的态度,就好像他们是从小到大一起上学的多年的同学。
她带容念去她的秘密基地。
学校附近的一家高楼的天台。
从顶楼爬上天台,需要爬上一层脚手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