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白秋留在了港城,他和爷爷就住在傅家的工作坊。
少年真的很乖——傅斯岸清晰地意识到。
因为傅斯岸意外撞见了舒家分别的那一面。
舒白秋的父母因为工作缘故必须离开,无法继续停留在这儿。临行前,舒妈妈的神色明显有些难言的忧心。
她是一位黑发红唇、非常干练的女士,还有着一双令人印象深刻的美丽眼睛。
傅斯岸远远望见,心想。
舒白秋的眼眸和妈妈好像。
舒妈妈似乎有些忧心与少年的分别,反倒是舒白秋主动抱住了她,在安慰妈妈。
傅斯岸还听到舒白秋说,妈妈回去要保重身体,去应酬时也要少喝一点。
才十岁的小孩子,反而在懂事地叮嘱他的妈妈。
离开时,舒白秋的爸妈几次回头,少年都乖乖被爷爷牵着,还笑着和他们挥手。
傅斯岸知道,舒爷爷留下的事是傅老爷子的临时起意,原本计划中并没有这一行。
近来,因为长孙被救,傅老爷子对舒家尤为感激看重。
加上恰逢偶尔得到了一块上好的翡石玉料,老爷子便邀请了舒爷爷来雕。
舒爷爷原本是没想应下这件事的,就连之前傅家给的那么多谢礼,他也推辞了许多次。
不过等真正看到那块料子时,舒爷爷却一下子被吸引,思量再三之后,他最终改变了主意。
这么难得的好料子,能经手雕刻,对一
名玉雕师来说已然是荣幸。
也无疑是享受。
这块原石的料型不小,既需要长期的工程,也需要协助帮工。
只是舒爷爷那几个能做这种高级工的徒弟都在内地,且各有任务,过来并不算方便。
加之傅老也希望,这么好的玉石,能尽量由舒爷爷亲工。
所以才会由舒白秋留下帮忙。
不过舒白秋的年纪尚小,加之他要在这里待的时间较长,学业方面自然也不能落下。
傅家还专程为他找了可以借读的学校。
港城和内地的学习进度不一样,借读学校也不太好找。最后干脆由傅老爷子拍板,大手一挥,让舒白秋去了那所傅家子弟在读的贵族学校。
校内有特殊的跟读班,老师会根据每个学生的个人状况,制定单独的角度进度表。
所以,在傅斯岸又偶然路过工作坊的时候。
他一眼就看到了桌边刚刚被送来的、格外眼熟的制服和书包。
傅斯岸沉默了两秒,意识到。
他可以和对方一起去上学了。
室内没有人在,傅斯岸转过一个拐角,才透过玻璃窗,看到了雕刻室内专注的小孩。
他的视线也不由被对方所吸引。
早从之前的观海亭内,舒白秋敏锐察觉了他隐藏的情绪,傅斯岸就知晓了对方的聪颖。
这几日了解过翡翠玉雕之后,傅斯岸又发觉,少年这么小就能给爷爷帮忙,绝不只是因为爷爷的偏爱与信重。
此时,傅斯岸望着舒白秋稚气的脸蛋上认真的神情,和男孩手中完全不需要提醒的精湛动作。
更确信。
在这个领域,真的会有太过鲜明的天赋之分。
——而舒白秋,无疑就是祖师爷赏饭吃的那个人。
玻璃窗内,少年一直在专注忙碌。
直到手上的工作完成,他才终于抬头。
望见门外的傅斯岸时,舒白秋愣了愣,眼睛也明显地亮了一下。
不过少年还是把面前所有的东西稳稳当当地全部收好,才抬头看向了爷爷。
舒爷爷早看到了这一幕,没等小孩开口问,就笑道。
“快去吧。”
少年也快乐地跑了出来,小步蹦跳着打开了雕刻室的门。
“哥哥!”
他有着太过惹眼的开心。
傅斯岸全程目睹了这一切,过往的十五年里,他只接受过无缘无故的恶,和挑挑拣拣的关怀。
却从未接触过这般纯粹的善念。
一瞬间傅斯岸甚至本能地开始思考,舒白秋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
可能他没有太多可以一起玩的同龄人,所以珍视这段相逢;可能他天生性格如此,和所有人都能相处得很好。
……那他对其他人,也会这样吗?
傅斯岸想。
他清明而冷静地,在这短暂的一瞬间闪过了这么多念头,却并不是因为一贯的沉稳持重、思虑周全。
而是因为傅斯岸发
现。
他也在为舒白秋的开心而开心。
这种太过陌生的情绪感染,让傅斯岸不由得开始思忖。
就像一种早已刻入本能的自卫。
可是这些戒备在听到舒白秋开口,望见他黑白分明的澄澈眼睛时。
却又在刹那被春水融冰。
“哥哥放学啦?”
男孩笑着问他。
“嗯。”
傅斯岸低眸,下意识脱口。
“你也要来这个学校么?”
“对。”舒白秋说,语气中还带着微许的忐忑与好奇。
“哥哥,学校里会上什么课程呀?”
少年脸上的情绪真的藏不下,是一种太可爱的坦诚。
傅斯岸沉默。
旋即,他才如常低声:“我背回了课本,拿书和你细说。”
舒白秋开心点头:“好!”
两个人去了工作坊内的起居室,这里还有一个小小的隔间,被用作了少年的书房。
傅斯岸拿着自己的书,和刚送来不久的书包里的新课本,很快将学校内的课程和教学模式都讲给了对方。
舒白秋听得很认真,对这截然不同的模式,理解起来也没有多少吃力的模样。
他还跟傅斯岸道谢。
“谢谢你这么耐心。”
“不用谢。”傅斯岸低声说。
他却觉得实情要反过来。
跟舒白秋在一起的时候,傅斯岸的心情总能得以平静。
他也不需要再时刻计算每句话、每个字的用途与分量。
反而可以更自然地展现出自己本质的沉默薄冷。
就好像平日里若隐若现、永远挥之不去的燥烦与不虞。
都被裹着清甜水汽的微风吹散抚去。
但傅斯岸的目光扫过舒白秋的袖口,眼角眉梢却有着些许无声的凝肃。
因为他发现,虽然室内开着恒温空调,今天的天气也很好。
可舒白秋却依然穿了两件外套。
也是这时,隔间的门被轻轻敲响。
推门的舒爷爷有些抱歉地向傅斯岸致意了一下,接着提醒舒白秋。
“小秋,到时间该喝药了。”
“谢谢爷爷。”
舒白秋乖乖应声,掌心撑着椅面,从略高的椅子中站回地面上,跟着爷爷去了外厅。
走前,少年还不忘和傅斯岸说。
“哥哥等我一下就好,我马上回来。”
墙上的钟表恰在此时到了整点,发出一声很轻微的提示音。
舒白秋愣了愣,又有些迟疑。
“还是……哥哥到时间要去忙自己的事了?”
傅斯岸没抬头也知道此时的钟点,他向来对时间有着很精准的计划和把控。
只是这次,对舒白秋的询问,傅斯岸微一沉默,却说。
“不急,还早。”
见他不走,舒白秋也弯了弯眼睛:“好。”
不过傅斯岸也并没有在房间干等,征询舒爷爷
的同意后,他就跟着一起去了外厅。
傅斯岸看到了舒白秋喝的药。
药汤是刚刚煎好的,隔着厚厚的药盅,依然透出了一股浓浓的苦香。
对着这满满一盅的棕黑色药汁,舒白秋的脸上却没有显现出多少抗拒的神色。
好像已经习以为常。
但等到真正喝药的时候,过程还是出乎了傅斯岸的预料。
他闻出了药汤很苦,可到底还是没能感同身受。
舒白秋似乎真的很怕苦,虽然他这么乖,却还是无法压抑最真实的身体反应。
他喝药时完全不需要舒爷爷劝哄,但小口吞咽时却会止不住地呛咳犯呕。
似乎身体完全压不住本能的反胃感。
傅斯岸的心被揪得仿佛比舒爷爷皱起的眉头都更紧一分,好不容易等到满盅的药汤终于喝完,即使舒白秋立刻被喂了两颗蜜饯,他还是显得很没精神。
少年蔫头耷脑地趴伏在沙发扶手上,脸颊苍白,眼角润湿。
像只被打湿了羽毛的可怜小鸟。
舒爷爷在一旁帮小孩轻轻顺着背,还安慰他。
“等秋秋身体养好了,以后就不难受了,也都不用喝药了。”
舒白秋蔫蔫地,潮湿的眼尾都垂了下来,但还是闷闷地应了一声。
傅斯岸看着他,突然想到了那天夜晚,自己落水被救起之后,傅家人各自争执吵嚷。
却是舒白秋专程拿了毛巾过来,让傅斯岸把头发擦干,当心受风。
傅斯岸忽然意识到了少年会这样细心的契机——因为舒白秋自己体弱,知道生病很不舒服。
他不希望傅斯岸也难受。
傅斯岸又想起,自己还偶然听说,近来傅家刚刚整理过港城名医的联系方式。
傅老爷子自那场大病之后,一直靠名医国手诊脉开药,傅家在这方面的资源自然很多。
而最近,老爷子的状态并没有太大的波动。
想来这次整理,并不是为了老爷子。
……那,这会是给舒家的谢礼吗?
傅斯岸意识到。
甚至就连舒白秋远离家乡,与父母分别,留在港城,可能都不只是为了给爷爷帮工——
舒老把他留在这里,或许也有着治病疗养的诸多考虑。
而这时,舒爷爷见小孩还没精打采地趴在那儿,时不时还在呛咳,便伸手想将他抱回房去。
这应该是个舒家很常见的习惯,傅斯岸之前就见过舒爸爸抱舒白秋。
少年趴在爸爸的肩上,脸颊埋进怀里,只露出一双水汽湿漉的漂亮圆眼睛。他很清瘦,抱在怀中好像都没什么份量。
以至于傅斯岸想。
自己都能很轻松地把他抱起来。
不过舒爷爷伸手时,舒白秋却自己摇了头。
“不用,我走回去就好……爷爷注意腰。”
他又含了一颗蜜饯,然后真的自己扶着沙发站了起来。
走回书房时,舒白秋还带着歉意对傅斯岸说。
“抱歉……让哥哥久等了。”
“没关系。”
傅斯岸发现,舒白秋会很认真地讲每一句“谢谢”和“对不起”。
少年的病弱一眼可见,他的生活可能并没有像旁人眼中那般顺遂美满。
可是舒白秋依然很乖。
还会向所有人表达自己的礼貌和友善。
等到下一周,舒白秋真正去学校上学的时候,情况也果然如傅斯岸所想。
舒白秋对所有人都很好。
甚至包括傅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