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棠生看见了一片雪原。
寒冬凛冽, 鹅毛大雪瓢泼而下,放眼望去,一片白茫茫的大地, 一望无际。铅灰色的天空蔓延,与大雪的惨白色切割,黑与白的分界线如此锋利。
这里方圆百里都渺无人烟。谢棠生兀地出现在这片白茫茫的天地之间,像是被关进了一个小型的“浮生若梦”秘境,可依然能感觉到寒风,与风刺入皮肤的寒冷,仿若刀割。
风雪乱人眼,他艰难地睁开眼睛, 看到了一个在雪地中格外惹眼的少年。
少年一袭烈烈红衣,腰间坠着一壶酒,提着一把坠着血玉的绣刀,檀木黑的乌发被疾风吹得乱舞, 在漫长的雪原上奔走。
他艰难地跋涉于暴雪中, 脸白如雪, 喘着雾气,肩膀上都是落雪, 他每走一段时间,就要停下来用温酒暖胃, 干燥苍白的唇瓣被烈酒一沾,显得丰满而水润,脸颊更是烧着一抹不太正常的酡红。
谁也说不清他是因为酒醉还是因为过低的体温发起了烧。谢棠生怔怔地看着那名少年,几乎被那抹惨白中的红灼伤了眼睛。
他翁动了一下唇, 低下头,把脸埋在掌心。
怎么会呢。
他一瞬间有些惘然, 祝茫说的,居然是真的么?
不会的。
他不断地否认,摇摇欲坠地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冰天雪地,他被冻得浑身发抖,难以置信,逃避真相。
可是这一次,他无论怎么逃避,都逃不了了。
红衣卷雪前行,有白色的影子匍匐着尾随其后。那是一条条精瘦结实的白狼,它们的身子压得很低,油绿如鬼火般的双眼贪婪地盯着前方单薄瘦削的少年,口角流出饥饿的涎水。
寒意刺骨,低温剥夺人体力的速度往往是惊人的。白狼们尾随了少年一路,少年不胜风雪,等到他不知道第几次差点扑到在雪地中,白狼们终于确定这个猎物已经没有反击之力,这才猛地扑了出去。
白狼裂开血口,向倒在雪地中的红衣少年扑去,少年脸上还有着醉酒般的红晕,白嫩的耳垂此时鲜红几欲滴血,软倒在冰冷的雪上,呼吸微弱,柔弱无力,长睫沾着几滴落雪。
白狼眼底闪烁着欣喜的光芒,眼前的猎物皮肤细嫩,虽然看上去或许过于瘦弱,但是有着一身精致的皮囊。它贪婪地打量着少年,几乎能听到他薄薄皮肉下血液在血管中奔流的声音,想必是极其甜美而滚烫的血液。
在狼牙几乎要咬到少年脆弱喉管的一瞬间,谢棠生瞳孔一缩,下意识地伸出手,像是想要提醒少年,失声:“谢……”
那少年睫毛上落雪在此刻,倏然簌簌而下。
少年猛地睁开一双清亮的瞳孔。
一柄绣刀卷起千层雪。
红衣少年在这缥缈的白中挥舞起手中的绣刀,如春雷阵阵,疾风闪电,他与那些灵兽缠斗,技巧娴熟,一片刀光剑影,红袍飞舞,像是一只轻盈的红蝶,却成了一柄无情的杀人利刃。
一人一刀一壶酒,漫天血。
只是几个瞬息,少年便将这些畜生踩在脚下,小腿处的银饰叮当作响。
他低着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小臂处不小心被白狼咬烂,血汩汩地流出。
可与谢棠生的预料相反,他没有哭,没有抱怨,没有大喊大闹,只是撕下一块布缠在伤口上,脸上是仿佛已经做过这种事很多次的轻描淡写,便继续拄着剑,在漫天风雪中前行。
谢棠生怔怔地看着少年沉着冷静地应对危险。
那与他记忆中动不动就流眼泪、喊苦喊累的孩子不同,他成长了不少,剑术与步法相比从前进步飞跃,近乎是炉火纯青,即使祝茫来了,也不一定能在他没有伤的情况下赢他。
他曾经无数次对少年的天赋恨铁不成钢,无数次因为他的课业修炼故意责罚他,让他跪在宗祠,或者把他扔进寒泉之中。
可是他渐渐地对少年失望,他轻蔑地想,或许,这就是朽木不可雕也。
天生的废物。
可曾经他眼里的废物,如今已经能使出一手变化多端的剑术。少年红衣飒飒,手中绣刀翻转,刀锋清亮如雪,迅疾地将剑刺入狼最脆弱的腰部,然后一个利落的翻身踩在其上,借力打力再穿透另一只向他扑过来的野兽。
他素丽的脸上溅上星星点点的血迹,在风雪中那抹艳红美得令人惊心动魄。
“祝茫比你好得多,你永远无法比上他。”
——可即使是祝茫,也不一定能比少年的刀更快,更利落。步法恐怕也不如少年的轻盈诡谲。
那些说过的话,如今成了一个又一个扇向他的火辣辣的巴掌,清脆而又疼痛难忍。
少年像是身体力行地向他证明,没有你,我也可以变得很厉害。
甚至没有你,他会如久被尘劳关锁的明珠——
如今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注】
他喉咙里泛起苦涩的味道。
他推开少年、伤害少年的理由再一次被瓦解。
他到底当初为什么要那样残忍地对待少年,为什么一定要固执地认为少年顽劣,为什么一定要判定少年注定一事无成的废物?@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是因为你……你不听我的话……”
谢棠生说到一半,体内的疼痛再一次提醒了他,他重重地摇头,把自己的姿放得很低很低,声音沙哑干涩:“不,是我……”
他跪在雪地里,浑身上下都是狼狈不堪的血水与泥水,玉冠破裂,衣衫污浊,“是我……刚愎自用。”
“我自以为是地……把你认定为一个废物。”
可实际上,他自己在谢纾经历的第十三次死亡,就已经精神崩溃了。
他受不了那万剑穿心的痛,受不了所有人用失望的眼神看着他。
谢棠生这样冷漠、这样自私自利、这样薄情寡义的人,真的只有在他经历了一模一样的痛苦,才能做到感同身受。
疼痛逼迫他扪心自问,逼迫他看清自己丑陋不堪的灵魂,逼迫他去……去想一想,谢纾曾经望向他充满疲惫的眼神,究竟背后藏着多少血与泪。
若他是谢纾,他早就溃不成军,而这个溃不成军如今也能用数字去丈量——他只能经历谢纾漫长三百年中的不到百分之一,就已经几近疯狂。
他连谢纾的百分之一……都比不上。
而少年虽然中途有狼狈不堪过,有走投无路过,可……他居然走过了那么长一段的漫长旅途。
那长长的旅途下都是他自己的尸体,他踩着自己的尸体往前走,身上遍数都是自己的冤魂,像是一根红红的蜡烛,拼命地燃烧自己。
一千八百八十八次。
在离开昆仑后,他又经历了什么,才能达到这样恐怖的数字。
他佝偻下背,狼狈地看着远处看着那单薄的背影,仿佛天下大雪都如影随形,倾斜着淹没那彳亍独行的一袭红衣。
他终于被迫明白了这样一个现实。
是他……不配做这样坚韧、如烈火一般的灵魂的父亲。
少年依然还在雪原上翻找着,找了三天三夜,他终于在一个极寒的山洞中找到了那朵雪莲。
山洞比外面的温度还要严峻,中间是一个浅浅的水池,池中生有一莲,通体透明,白玉新雪,花苞紧紧地闭合着。少年身上抗寒的烈酒已经喝完,可他的脸颊还是带着一缕粉红,眼神迷离地看了一会雪莲,抱怨般地笑了笑:“真难找。”
少年被低温和疾风折磨过久,在白狼群过后又经历了三波怪物潮,身上还负着伤,此时已然发起了高烧,呼吸都是炽热的,他迈开已经冻僵了的双腿,一步一步地走入寒池中。
寒池没过了他的小腿,他狠狠地打了个哆嗦,体温流逝的速度更加快,他感觉到大脑一片冰凉,最后,他只是把绣刀拔出来,往自己的五指上一割。
血液滴滴答答地溅落在花上,可数九寒天,那血液的流速慢慢降下来,流到后面,竟是不动了。
少年蹙了蹙眉,想了想,伸手用力地摁着自己的伤,让那裂口重新裂得更大。
谢棠生整个人像是被冻僵了,一动不动地立在风雪之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五指的血液流速逐渐变慢,少年见状,没怎么犹豫,就用绣刀划开了自己的手腕。
可他发着烧,没割好,鲜血顿时大量大量地涌出来,少年的脸越来越白,莲花似乎抖了抖,本来紧紧闭合的花骨朵张开了一小条缝隙,像是一个浅浅开合的鱼鳃。
谢棠生被那大量涌出现的红灼伤了眼睛,他抖着声音,眼底满是狰狞的血丝,嘴唇翁动,喃喃道:“够了。”
你不要再证明,我是如何的丑陋,不要再证明,我是如何的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