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庭院中, 曲水流觞,刻钟缓慢地滴落水滴。
六月的仲夏夜,风从遥远的蓬莱海带来了水汽与温暖。最后一捧春雪已经彻底消融, 星星从天上倾泻下来,庭院深深,竹柏月影,嫩黄色的星菊匍匐在草地上生长,在昼长夜短的夏季里像是绵延起伏的春水,无穷无尽地生长着。
长风,夏夜,萤火虫, 树林潮水般的呼吸声,月光下青石砖上的树影摇动,在这样沉寂又生机勃勃的夜里,两个人沉默地对视着, 漫长的光阴从二人中间缓慢地游走着, 一时之间, 恍如一个美好的、一触即碎的梦境。
房间内安安静静的,只能听见夏日的夜风轻轻拂过门外竹林的沙沙声, 像是幼童在门外窃窃私语。周不渡腰背挺直,坐姿端正, 神色平静,像是认真上课的好学生——如果忽略他正抓着少年白皙脚踝的话。
鬼修可炼人身,周不渡僵坐着,感觉自己胸膛中一颗滚烫炽热的心脏在剧烈搏动, 在肋骨包围、血肉丛生的地方横冲直撞。
耳畔听不见外面夏风吹竹,听不见室内灯火劈啪, 只有如春雷般鼓噪的心跳声响彻。
咚咚。
屋内桌台上的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拉长,间或爆出一声“劈啪”的豆火。
谢纾呆呆地看着他。
他衣衫凌乱,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肌肤白得像松枝上的落雪,浓密的眼睫颤动着,眼睛漂亮得宛若游鱼,形状优美,线条流畅,眼角的一颗红痣在灯火中若隐若现,稍微一挑,就有无数春色落在眉梢眼角。
只是如今,那双比檀木还乌黑的眸子没有焦点,只是仰着头,嘴唇上还因为睡觉时的翻滚,粘上了一缕乌发。
那缕乌发被少年含在唇间,沾上一点晶莹的水液。周不渡与他对视,心脏猛然跳动一下,像是被烫到一般,回过神来。
他看着少年泛着雾气的眼眸,下意识地辩解:“我不是故意……”
谢纾看着他,呆了半晌,慢慢地睁大了眼睛,回过神来。
他像是被吓了一跳,猛地把脚收了回来,脚弓蜷缩着,喉咙里滚出一声细微的呻|吟,整个人缩进了被子里。
被子瞬间鼓鼓囊囊地鼓起了个大包,像个刚出炉的大水饺,并且还细微地发着抖。
周不渡伸出的手停在了空中,他刚刚看见少年眼底一闪而过的惊慌,像是一只被很多人伤害过的流浪猫,他与那样的眼神对上时,一瞬间,剧痛蔓延,仿佛有人活活地割他的肉。
他总是刻意保持平静的面具徒地发生变化,眼眸眼眸沉沉,有痛楚一闪而过,哑声道:“……别怕。”
是我。
他闭了闭眼,稳住心神,试图伸出手,碰了碰那个鼓起来的饺子,棉被下,少年的肩膀僵硬,被他一碰,立即被吓得蹿到墙角里,抱着被子,剧烈地抖动着,仿佛是怕人的猫被人抓到了。
“我不会伤害你的。”
那团饺子还在颤抖,周不渡胸口沉闷,像是下一瞬就要窒息,他眼底有猩红色一闪而过,喘了口气,艰难地扼住心底那汹涌而来的疼痛,以及对那些人滔天的恨意,放轻了声音,“我叫……周不渡。”
“是很喜欢很喜欢你,想要对你好的……一个朋友。”
“你叫谢纾,生于昆仑,长于昆仑,做过很多很厉害的事情,拯救了很多很多的人。”
“这是我们的……初次见面。”
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
你孤身走过三百年漫长光阴,受过太多伤害。
鬼医说,不宜刺激谢纾的记忆,需循序渐进。他从木僵状态中脱离,是好事。
但他的存在对如今失去记忆的少年来说,是一颗毒药,会刺激他,会让他难过。
他不舍得。
三百年改变了很多人,很多事。
谢纾不再是那个被养在桃花源里的小凤凰,他也不再是当初那个正直良善、有些寡言的少年郎。
纵使相逢,应不识。
谢纾神智还不清醒。他喝了很多药,身体还是软绵绵的,没有力气,木僵状态短暂地脱离,放出了一点他的灵魂回到这个苍白孱弱的躯壳。
他警惕地缩在墙角,从被窝里露出一小块苍白的脸,和一只圆睁着、微微颤抖的瞳眸。
乌黑的额发散落地黏在他雪白的侧脸,他看上去像个大病未愈的孩子,害怕要打针吃药,因此离男人很远很远,把自己缩成了很小一团窝在墙角,被子把自己捂得紧紧的,好像天真地以为被子能成为寄居蟹的壳,缩在里面,就能隔绝外界的伤害。
周不渡伸出的手没有放回,他翻手,掌心向上,是一个包容温和的姿势,哑声道:“是是,不要怕我。”
“我不会伤害你。”
不是高高在上的命令,是卑微的请求,也是郑重的承诺。
他腰背笔直,另一只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眼睫落下,等待着少年的回应。
刻钟滴滴答答的声音回荡在庭院,少年一直缩在墙角,可是随着时间慢慢推移,那一大坨面团大抵是抖累了,渐渐地停了下来。
少年等了很久,也没等到惩罚或是责骂,有些疑惑地从壳里探出头,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
他乌发凌乱地翘起,眼尾因为闷在被子里有些发红,眼角的一颗红痣沾上了一点晶莹的水液,像是含着一滴摇摇欲坠的泪。
他狐疑地打量着眼前一动不动,始终耐心温和等待他的男人,眼神中是全然的陌生,夹杂着疑惑:
你怎么不打我?
那目光刺痛了周不渡,他呼吸窒了窒,指尖轻微地痉挛了一下。
少年看见他指尖抽动,以为他终于忍不住,要露出真面目,对他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