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纾这几日在无涧鬼域的名声愈发火热, 不少人……鬼,都排着队,渴望见这“人美心善”、医术高超的小神医一面, 因为鬼数众多,甚至差点在药肆门口掐起架来。
好在小黑和鬼医一个比一个地护犊子,任何扰乱秩序,或者被他们单方面判断有害谢纾安危的鬼——比如态度恶劣、长得太血腥、嗓子太粗说话声太大,会吓到少年,都会被他们毫不客气地拎起来,一脚不客气地踹出百米外。
一个鬼修抱着一包药方,感激涕零地站起来, 他不断地鞠躬道歉,“谢谢小神医,谢谢,谢谢……”
眼看他还要啰嗦, 小黑脸色一黑, 直接把他拍出了门外。
谢纾看着他一副像是被抢食了的狗狗模样, 忍不住笑了笑。
他也不知为何,小黑对他有一种偏执的保护欲, 周不渡一离开,便寸步不离地守在他旁边, 像是害怕自己心爱的肉骨头被觊觎抢走。
他隐约觉得他应该是在哪里见过小黑的,不过小黑却缄默不语,在他脑海中,似乎总有个只有他膝盖大的男孩也总是说话磕磕绊绊、结结巴巴, 踉跄地拽着他的衣袖,不让他离开。
然而每逢他一细想, 那身影便如同他其余记忆一般烟消云散。
先慢慢来吧。
谢纾笑容还没来得及在他那过分好看的脸上绽放,他心脏忽然一抽,整个人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咳……!”
他抓着自己的胸膛,整个人弓下背去,蝴蝶骨剧烈地抖动,如同即将挣脱束缚的蝴蝶,下一瞬就要刺破他那单薄的春衫。
小黑脸色顿时一变,他急忙道:“谢、谢哥?你没事吧?”
“是不是累到了?”鬼医也吓了一跳,他扭过头,吼了一声,“今日闭门谢客!外面排队的利落点滚蛋!别来找死!”
“没事……咳,我没事……”
谢纾无力地抓住鬼医的衣襟,从怀里掏出一个银翅海螺,他怔怔地看着那海螺,忽然问道:“不渡哥哥他……不会有事吧?”
鬼医瞬间心虚起来,但是他还是没心没肺地嚷嚷道:“他能有什么事啊?祖宗,你还是快点休息吧。”
谢纾抓着手中的海螺,蹙着眉,他总觉得有些不安,将那海螺抬起来,白净柔软的耳垂贴上去。
“咚”
“咚咚”
他听见里面强有力的心跳声,蹙紧的眉缓慢放松下来,提起的那口气骤然放下,心里骤然涌现出一股安心感,迅速地抚平他刚刚诡异的不安。
“是……不能再看了吗?”
一个粗哑的声音响起,谢纾怔了怔,抬起了头。
有人掀开红色珠帘,玉珠碰撞间叮叮当当的声音响起,眼前之人粗布蓝衫,他浑身上下破破烂烂,青色的血管尤其突出,狰狞如疤痕般盘桓在他裸|露出来的手臂、脖颈,如同吐着芯的青蛇。
鬼医眉头一皱,想要把人赶走,他一心一意只想要把这久病未愈的少年捞回去细细检查一番,别出一丝一毫的意外,就听见少年道:“看的呢,你坐吧。”
鬼医顿时横眉竖目,“徒儿!”
少年对他浅浅一笑,扯了扯他的衣服,柔软的脸颊因为笑容鼓起来,戳下去便能陷出一个梨涡,他软糯糯地喊了一声:“师父。”
鬼医被他喊得耳根一麻,恍惚了一下,揉着自己耳根,心想,怪不得周不渡栽得那么彻底。
他一时间生出些娘家人的思想,十分护犊子地挑剔想,看上我家徒儿真是他的好福气!
他丝毫没有想过若不是周不渡,他怕也遇不到谢纾。更别提最初他看见谢纾那破破烂烂的模样,还是有几分嫌弃的。然而没几天,他这颗心都快从九州的最南端偏到最北端了!
他最后纵容道:“好吧,最后一个。”
鬼修年龄不大,看上去还是个小鬼,他犹犹豫豫,看向周遭的鬼修,忍不住遮着自己的脸,迟疑地吞吐:“那个,我……”
小黑眉峰一抬,他寡言冷语地上前一步,横剑将此人拦下,冷声道:“摘下。”
他奉周不渡之命,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好谢纾,此人动作扭捏怪异,又蒙着脸,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不对劲的气息。就算鬼医纵容谢纾,再看一个,也是在建立保护谢纾平安的前提下。
那人被他拦下,瞬间抖得更厉害了,谢纾看他这般,忍不住拉了一下小黑,轻声道:“你别吓着他啦。”
他耐心地将那双琉璃般的眼珠一转,不知为何,看眼前这人,总觉得有几分熟悉。
但并不是说他认识此人,而是说他身上的某种特征,让他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他继续哄孩子般说道:“你说一下,你是哪里不舒服呢?”
少年的声音清脆温和,和风细雨,像是冬天暖炉烘烤过的棉被,上面都是舒舒服服的气味,那人闻言,颤抖的身体缓慢停下,眼珠迟疑地动了动,最后很小声道:“身上疼。”
谢纾秀气的眉峰一挑,小鬼看着他这张面若好女的脸,脖子都羞红了,立刻把自己捂得更严实。谢纾问:“你是因为什么死的?”
小鬼顿了顿,嗫嚅道:“……我是得疫病死的。”
谢纾怔了一下,有点茫然,他脱口而出:“什么疫病?疫病不是都治好了吗?”
小鬼没听见他的疑问,还在絮絮叨叨地念道:“而且全身上下都会疼,不是骨头疼,是血管疼,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脑子里很乱,一直嗡嗡作响……像是叫着让我杀了所有人。”
小黑和鬼医神色猛地一变,小黑手中长剑“呛啷”一声出鞘,他心中的危机感剧烈攀升,一剑向这人刺来,那人猝不及防,遮遮掩掩的头巾猛地被掀开,露出下面那张脸!
他顿时惨叫一声,如同骤然被推至光天化日之下的厉鬼,仿佛下一刻就要化作三缕青烟烟消云散。
谢纾突逢变故,不明所以地抬起头,脸上的笑容却缓慢地凝滞住,一瞬间如冷水兜头淋下,周身血液全都在瞬息之间褪得一干二净,他脸色惨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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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屠塔外,冷风裹挟着寒意冲撞进来,明明是夏日,此地却阴冷无比,狂风阵阵萧萧寒,仿佛能叫人骨头上都析出冰冷的寒渣。
周不渡怔怔地看着他面前的红衣少年,双目骤然红了。
酝酿多年的心魔终于在这一刻,再也无法靠他自我折磨压抑,不受控制地铺天盖地地在他面前浮现,化作他这三百年最求而不得的模样。
那红衣少年头颅无力地垂下,一双如烈火般的眼睛此刻却紧紧闭着,浑身上下是尸体般的冷白,头发凌乱地贴着他毫无血色的侧脸,孱弱细白的手脚被透明的丝线钓着,宛若一个刚刚被人从井中捞出来的红衣女鬼,就那么直愣愣地出现在他面前。
少年被细线勒进皮肉之中,脖颈处全是血,满脸的血污,浑身上下的鲜血仿佛堵不住般不断涌出。
周不渡顿时就忘记了自己身在何方,嘴唇哆嗦起来,踉踉跄跄地抢上前去,手指痉挛地抓住那如蝶蛹般密密麻麻裹住少年的丝线:“是是。”
“你等一下,师兄这就把你放下来……”
他伸出手,去拉扯那透明的丝线,少年闭着双眼,一副无知无觉的模样,睫毛纤长而卷翘,像是只是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丝线刮破入周不渡的手,不断有鲜血涌出,深可见骨地勒进他的皮肉之中,他一身的白衣很快就被那星星点点不断冒出的血给染红,一时之间,分不清究竟是他们之中谁的鲜血。
等他终于徒手将那些把少年缠得密密麻麻的丝线一根又一根地扯断,一双手便已经皮开肉绽,粉红的嫩肉外翻,隐约可见里面的森森白骨和跳动的皮肉。
可他却惘然不顾,一心一意扑在红衣少年身上。眼前的人像是一张薄而脆的纸,单薄的肩膀,单薄的胸膛,单薄的骨架,脆弱得不堪一击,周不渡唯恐力气大一点,眼前的人就被他不小心弄碎,把他轻柔地从空中放下,语无伦次道:“疼吗?”
少年软软倒在他的怀中,脖颈无力地后仰,被他扶住,乖顺得好像睡着了般。他指尖是少年冰冷柔软的皮肤,他手足无措地去探少年的鼻息,呆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忽然笑了。
“还是赶不上。”
“你走得太快了,是是,”周不渡的手指缓慢下一移,顺着少年冰凉的眉眼滑下去,最后停留在他苍白没有血色的嘴唇上。
他指尖全是方才皮开肉绽时流下的血液,往少年柔软的唇瓣上一擦,瞬间就给少年染上了一层明媚的嫣红,如千万里雪地中蓦然绽放一片梅。
他只是轻轻一碰,便像是被燎了一下般收了手,片刻后,他道:“我记得你,你是第三百七十八号。”
……第三百七十八次死亡的谢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