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的四郎在最开始, 其实是没有名字的。
那年他七岁,母亲死去后,一个人在街头颠沛流离, 最后因缘巧合,居然认祖归亲地被自己那抛妻弃子的父亲重新捡回沈家。
可惜这并不意味着他能快活起来——正相反,他那位烂黄瓜父亲对他兴致缺缺,连名字都懒得施舍给他,把他抛给了自己的娇妻美妾和他们那如狼似虎的儿子们,就对他不管不问。
他的母亲是沈家老爷未过门的妻子,若是他往上没有“哥哥”,倒也还好说, 可沈家恰好是个极其迂腐官僚的商贾之家,在这里,一切跟深宫似地地位分明,长幼有序, 正房后还有侧房, 正妻下还有小妾, 而他还要更往后排——他是个没明媒正娶过门的女人生下的孩子。
更糟糕的是,另外三个少爷好歹都有个母亲, 而他一无所有,亲生母亲这座靠山早已多年前嗝屁, 因此他在沈家的地位,几乎与那奴仆差不多,甚至比奴仆过得还惨,毕竟他连沈家的族谱, 都没资格上。
因为沈家那三位少爷,年纪轻轻, 便已经有了纨绔的影子,平日最爱寻欢作乐,践踏他人,而毫无凭依的沈四郎就在他们各种恶意的玩笑中艰难地长大,像是生长在砖缝中的一株小草。
他吃不饱穿不暖,饭菜里常常都是泔水浮着菜叶,甚至被少爷们嬉笑推搡,可若是他抬起一双阴郁的眼,便常常会被夫人们神经质地尖叫,吊起来臭打一顿,身上没几块好肉,因此从小就养成了沉默寡言,一声不吭的性子,小小年纪,忽然就懂得了什么叫“城府”。
他一边面无表情地忍受,一边开始盘算着他如今在沈家为数不多可以获得的东西,直到某一天撞见三位少年拨着算盘,一脸愁苦地做功课时,他猛地反应过来。
就算他离开沈家,先不说能否糊口让自己活下去——他总不能不识字吧?
可能是因为从小便一直活在打压之下,少年的自尊心奇异而扭曲地强,他对自己的要求不仅仅是“活下去”,还要“挺着脊梁地活下去”。
沈家到底是个商贾之家,少爷们年幼时通通要被送进学堂,沈四郎成了个例外。因为沈家三个少爷嫌这便宜的野孩子身上一股迂腐穷酸味,生怕与他同起同坐后跌了份子。
不过有道是“没有条件就创造条件”,每当学堂开课时,他就藏在书院外的一颗大槐树里,正是骄阳似火的六月,嫩白的槐花一簇一簇沉甸甸地压在枝头,少年染了一身的槐花味,后背被烈日晒得透湿,肩膀上落满了白芽,正一脸认真地“凿壁偷光”,求知若渴似地偷听那对于旁人来说不屑一顾的酸腐道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老夫子整天都是聱牙诘屈的大道理,费尽心思想要贯彻自己的师德,每天讲各种天文地理都能讲出一脑门热汗,顺带给这群未开化的畜生们灌输“修身治国齐天下”的道理,力图让他们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
可对于半大的孩童,这“全面发展”哪比得上奇技淫巧、搬弄是非、玩弄他人来得有趣?于是这三名纨绔子弟将不学无术贯彻到底,只是这些对他们来说不屑一顾的知识,却死死地抓住了另一个小少年的心。
他那不算宽大的心胸硬生生地被这不怎么牢固的知识阶梯给拓宽了一点点,他年纪太小,身边没有引导他的人,他差一点点就误入歧途——可在那段时光,被那些书籍和课本硬生生地拉回了一点。
书中说什么,他便认真思考,并尝试着贯彻,逐渐的,他身上那阴冷瘆人的气质逐渐地缓和,整个人内敛了不少。
可好景不长,他很快就被沈家的另外三位公子发现,被围堵在墙边,沈大郎看着他,眼角眉梢都是尖酸刻薄的模样,吊梢眼高高挂起,颇有贼眉鼠眼的风范,他笑道:“怎么,野狗也想要跟人一样学会念书写字?”
沈四郎猛地扭头。他眼睛的颜色是特殊的淡色,远远望去,像是一对凝固着火种的琥珀,眼神又狠又毒,像是街边捡来的野狗,下一刻便要把这三个小鬼挖心蚀骨。
沈大郎不知为何,被他那样的眼神一看,忽然打了个激灵,说话也不免弱气了三分,却依然要外强中干地嚷嚷道:“如何?你不就是个不懂礼不懂字的文盲,连茶道都不懂,丢人现眼——父亲能带我们三人去见别人,你却只能被关在地下室,知道这是什么区别吗?”
“这就是人和野狗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