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这样成为一个虚无缥缈的灵体, 陪伴了谢纾三百年。
谢纾并不知晓,其实在无数个沉眠的夜晚,有一透明鬼影相伴他左右, 陪他一起走了很多年。
谢纾到底还是可以与他人对话,触碰他人,世间的一切对他来说,依然是有色彩的,可是对于他早已死去的大师兄来说,便已然成了镜中花,水中月。
无数次,他对自己近在咫尺的所爱之人伸出手, 却只能化作了一团可望不可即的泡影,轻飘飘地穿过少年单薄的身躯,化作一阵无人知晓的春风吹拂少年。
这大概是他此时唯一能做的事情。
沈四失去了□□,人间的身份被占据, 成了个真真无家可归的羁旅者, 无数个日夜过于漫长, 即使是最冰冷无情的神也难以忍受这如鲠在喉的寂静与孤苦。
在第三百次轮回中,他那心魔阵中, 忽而出现了一堵巨大的石墙。
石墙一体两面,可他无论如何, 也看不到背面是什么,正面则粗磨砺不堪,他对着石墙站了很久。
他刻意养自己的心魔,谢纾每死一次, 他的神魂中就会多一具既不会动弹也不会说话的尸体。只是那尸体大多有点惨不忍睹,他耗费心力去缝缝补补, 在尸体上穿针引线,想要让爱美的少年看起来好看一点。
天道已经不再来看他了。祂到底也觉得沈四多少有些瘆人,这世上怎么会有人以身饲虎,用自己的精气和生命去养自己的心魔?
还是上千个——这又不是养兔子!
可沈四却简直要走火入魔,他好似要将关于少年死去的一慕慕刻骨铭心——往自己的骨髓中深种,往自己残破的血肉上刀刻,往自己那破破烂烂的心上用疼痛去铭记。
他一开始也是极其怨恨天道的,可是到后面,怨自己怨得更多,他质问着自己,若不是自己不够强大,未能守诺,哪能让天道得此可乘之机?
若是他再强大一点,可以孤身一人屠遍那九九八十一名魔修,再带着少年乘舟远去,一辈子让他活在自己的庇护下,又怎么会让天道诱惑他?
又或者他当时哪怕再强大一点点——死前能再捏出个剑诀,让自己彻彻底底身死魂消,连肉|体都不残留原地,怎会让少年发现他的谎言?
他大概只是又会委屈于被抛弃,或许会掉几滴泪,可若是他死的时候,能死得再远一点,结局都会不一样。
如果……
可世间哪里有那么如果?
枝叶扶苏,漏下月光,碎如残雪。
千万恨,为君剖。
他眼前闪过幻影,依稀听见了三百年前昆仑桃花簌簌而落的声音,忘川河水在远处奔流不息,他听着水声不绝,一时间快要忘了自己在哪。
那大抵也是一种他对自己的惩罚,鬼修以怨为食,他硬生生地以一缕残魂为引,让自己在无数个日夜煎熬中成为了鬼修,中间太过痛苦,他没忍住用手去抓自己的脸,硬生生地从眼角抠下了一块皮肉。
生人堕鬼,以恨为食,可这世上,大概没有比他还要恨自己的人了。每当浑身灵骨发出清脆的爆裂声,如火中重塑般,他便咬着牙,颤抖地提着剑,开始在那堵石墙上描摹——
描摹他一生不可及的妄念。
“喏,棺材脸——桃子,吃么?”
他站在树下,头却猝不及防地被什么东西重重一砸,他愠怒地一抬眼,便看见少年倚着桃树,吃吃地笑着,眼睛弯成一泓清泉,波光粼粼地看着他,背后是万千桃红,粉如鹅雪。
鬼气冲断了发冠,“硌”地一声脆响,浑身的骨头碎裂又重塑——他提着剑,在那堵墙上不停地挥动,呛啷作响,到最后,那剑简直要成为一只柔软而坚硬的狼毫,刺耳的声音在巨大的石碑上回响,眼里的血也逐渐滴落下来。
他的睫毛上都是血,在谢纾为制胭脂笑,神魂支离破碎之时,他终于堪堪凝成了个半虚半实的残影。
他出来时,才发现天道居然已经碎裂,再也不见对他的束缚,他疑心是谢纾对天道做了什么,却怎么也没想到天道居然会因为谢纾而碎裂了个堵不住的大口子。
少年倒在棺材中,暴雨淋在他身上,棺材中的积水越来越高,汩汩的鲜血从残破的身体中流出来,一个白衣鬼影站在旁边,伸出手,艰难地把少年捞出来。
沈四触碰到少年时,浑身都剧烈地战栗起来,可是他来不及回味这半刻重逢时刻——因为谢纾此时双目空洞,雨水落在他的眼睛里,他却连睫毛也不曾颤抖一下,像是个无知无觉的人偶,就那么被沈四的残魂提了起来。
沈四耳畔“嗡”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