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辞与明豫是前后脚抵达医院的。
“儿啊, 你哥这回可是你救命恩人,”得知明照衣负伤原委的舒辞,正眼眶通红地抹泪, 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这不认个干爹说不过去啊!”
从病房探望过后,明豫放轻手脚出来便听见这么一句, 不由尴尬地咳嗽一声, “咳——这差辈了啊。”
言息的表情是任何人可以看出的, 心思丝毫没有放在这边。看见明豫出来, 才短暂地把心思放在对方身上,他问:“醒了吗?”
约摸愣了一下, 明豫摇头。
“小息,你和你哥……”这对父母同时沉默片刻。
通常来说, 都会觉得不对劲吧?
原本他们的关系, 用交情平平来形容都显得夸大,如今一方却能为了另一方舍身相救, 另一方身处火场仍不抛不弃,哪怕是亲哥俩要做到这一点都显困难。更别说,医院里这寸步不离的照顾……
似乎误解了他们的沉默。
“我哥或者干爹,哪一种都好?”言息缓慢地扇动了下眼睫,睫毛扫过疲倦有血丝的眼球。他草草解决称呼的问题, 语气平平, “好了,你们也探望完该走了吧?就不招待了,我回去啦——”
目视着言息轻声推门进去。
明豫率先开口:“他们俩——”
“怎么了?”舒辞先声夺人, 尚且泛红的眼睛怒瞪对方,“我们婚也离了, 两个孩子又没有……就算有那个可能,比起差点把命送掉,其他的又算得了什么?”
“你这人,我又没说什么。”明豫叹着气摇头,觉得她也是关心则乱,“事到如今,照衣那孩子——难不成你还觉得,我管得了他的个人感情问题不成?”
呵,他原来可是做好了对方会单身一辈子的打算。
“哼……”面上不落下风,舒辞心里悄悄把对象换成小息,在沉默中发现这个问题放她身上,她也心虚。
于是这对父母同时一叹:“孩子长大了啊……”
*
寂静。
大片空白的寂静。
躺在明照衣身边,言息第一次觉得——原来啊,寂静是这样的事情。
私人病房外安静无人的走廊,偶尔护士推动小车路过的声音,日暮的晚风拂动窗畔冒出新芽的枝叶的声音,还有身边人,清浅的、潮汐一样一起一伏的呼吸声。
他说过的吧?
曾经对熬夜观察星空而精神不佳的学生们,洋洋自得地说,你们导师我啊,可是睡区区几个小时就能满血复活的人喔。是这样的,可是在学生们或羡慕或无语的目光下,他并没有说,自己其实很讨厌这一特殊能力。
因为如何打发掉漫长的无聊黑夜,本身也是件很麻烦的事。
现在,他第一次发现,原来是这样的。
——原来算不上无聊,在大片无声的空白里,原来一直存在着万物悄无声息的呼吸,一些需要静下心来才能体悟的生命的细节。
也许,从前的他,只是缺少一个可以使自己心静下来的锚点而已。
这么近的距离,这样让人欣喜的寂静,能够让他清晰感受到枕头另一侧的人的呼吸,感受到他还活着,自己也还活着。
——活着,是这样的。
如果死了,那么便再也听不见“寂静”,听不见“无聊”。更重要的,再也听不见对方细微的呼吸和心跳。
一种关于生命、关于“自己还活着”这一点的庆幸和感激,在言息闭上眼时,蔓延过他的内心。
一种对于生的渴望,并不强烈地,只是细微如窗前日暮的风一样,在庆幸与感激的土壤上,催动久未有过生机的心灵的枝干,冒出那么一点点、却长势可喜的新芽。
他确定了。
他想要活下去的。
——想要去喜欢这个人,想要去爱这个人,就像这个人如何喜欢自己、如何爱着自己一样。
而且想要更多的喜欢和爱。
想用这些更多的、蓬勃的、生命力一样的东西,催动自己关于生、关于爱的渴望。
他安心地闭上眼。
经历过无数个明天。
第一次觉得,明天是个值得期待的明天。
……会是个,好天气吧?
*
明照衣慢慢地醒来了,天还是黑的,清浅的微光见缝插针地流动在遮光窗帘的缝隙间。
从火场呜呜喧闹的警笛声与人群声,乍然到另一个寂静的氛围里醒来,即使是他,也花了一段时间反应过来。
在半梦半醒之间,他侧了侧头,看见言息趴在枕头另一边,也侧着脸面对他,安静闭着眼,滑到肩头的几缕长发被他压在枕上,光洁的脸颊也压出了红痕,是那些调皮的发丝的形状。
大概因为第一次见到睡意这么沉的言息,他怔了片刻。
然后毫无自觉地,陷入对眼前人贪心的注视之中。
——看不腻的。
稍稍漫不经心地游走思绪,把这份被吸引放到时间的维度上去,明照衣不难得出这样让自己也错愕的结论。
既是对方是永远也看不腻的,也是自己永远不会腻烦注视对方这一举动。
明照衣为此稍稍感到不好意思,但——也是“稍稍”而已。这并不妨碍他顺从心意,抓起言息散落在床上的一缕长发,印上轻不可察的一个吻。
其实,远远不够的。
一想到差点失去对方,就想要抓住对方,困住对方,直到对方身上每个地方、每一根头发都印上属于自己的痕迹才敢安心放手。
——想想就知道,这种事只能想想。
心底还有条做人的底线崩在那里,更何况那样做的话,肯定会惊跑一句“我爱你”都会吓得逃掉的小息的吧?
也许他就是这样感情特别丰富的人。不想让这样的感情成为自己或对方的负担,只能克制,克制到极点反而容易触底反弹。只有夜深人静的此时,理性稍稍松懈的此刻,他才容许并放纵自己,用目光占有对方身上的每一寸领地。
不可抑制地注视着对方。
直到言息半梦半醒间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哼声,然后闭着眼,抬手无比娴熟地向他探去,摸索到明照衣的胸膛然后停住。
一下,两下,明照衣脸上难得露出这么怔然空白的神情,听见自己的心跳共鸣着灵魂的震动,一声一声在耳膜放大。
——那一定是做过许多次才如此熟练的动作。
干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