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方霄云被公孙珑收为徒是在朔州。
公孙珑游历到朔州,路过一户普通人家讨一碗水,那时方霄云正拿着一把两文钱买来的粗糙木剑,野孩子似的挥舞。
方霄云的爹给公孙珑打的水,公孙珑端着碗,一边咕噜咕噜灌水,一边看着方霄云,方霄云的父亲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叫方霄云,说,云儿,别玩了,快去屋里看看你娘。
方霄云停下手中的木剑,抬起头,一眼就看到了站在篱笆外的公孙珑。公孙珑牵着一匹马,一身白色长袍,生就一双笑眼,颇有几分不染纤尘的高人意味。
二人对视了一眼,公孙珑友好地朝他点了点头,不知怎的,方霄云突然就有点不自在,转头就跑了。
方霄云的父亲对公孙珑道,这孩子前两天见了几个江湖侠士比武,非闹着以后也要闯荡江湖,要做大侠。
公孙珑笑道,贵公子生得玉雪聪明,说不得当真另有一番前途。
方霄云父亲笑笑,说,客人说笑了,我们只是普通的庄稼人,哪里敢想那些。
公孙珑只是随口一个客套,并未将话放在心上,不多时,就离开了。
彼时就连公孙珑也没有想过,他会收方霄云为徒,而方霄云,也会成为日后名震一方的诡云手。
天将黄昏时,公孙珑在一破庙歇脚,没成想,当天夜里就闯进了两个满身血腥气的人。二人打得厉害,打斗之余,隐约还有争执,他听了一耳朵,大抵一个是正阳派的,一个是魔教中人,正阳派门人见了这人滥杀无辜,屠戮村落,惊怒之下,二人大打出手。
公孙珑听见屠戮村落几个字,皱了皱眉,还未有反应,就听嘭一声,却是正阳门人不抵魔教,当胸挨了一脚,眼见就要命丧于此,公孙珑纵身而出,手在腰间一抹抽出软剑,就朝魔教中人而去。
公孙珑虽是铸剑师,于武一道,亦是天赋卓绝,一手软剑使得出神入化。
魔教中人见状不妙,顿时就想逃,结果直接被公孙珑踢中后背,他踩着那个男人,说:“你屠了村?”
魔教中人叫嚣道:“老子就屠了怎么着,你算哪根葱哪根蒜,敢管我们神教的事!”
公孙珑笑了笑,用力一碾,那人呕出血来,方慢慢道:“老子算你祖宗。”
2
公孙珑挑断了魔教中人的手筋,废了他的武功,将哀嚎的男人交给了那个正阳弟子,骑上马就折身往回疾驰。
他一路紧赶慢赶,远远的,就看到了冲天的火光,心里咯噔了一下,那正是方家村的方向。
整片错落已经化为了火海,他想也不想,就往方霄云家中奔去。
方霄云家在村外,说不得还有活口。
方家并未着火,篱笆门大开着,院子里躺着一具尸体,正是方霄云的父亲。他被当胸一刀剖开了肚子,死不瞑目,公孙珑脸色难看,往屋中走去,旋即,他就在屋内看到了一个妇人趴在血泊里,已经断了呼吸。
公孙珑心愈沉,农户家中简陋,他搜寻了一圈,直到在水缸中听见起伏的呼吸声,心中猛地松了口气。
他慢慢移开搭在水缸的木盖子,突然,一柄木剑就朝他刺了过来,伴随着孩子惊恐愤怒的吼叫声。
公孙珑夹住木剑,道:“是我,不是坏人。”
方霄云双眼通红,脸色惨白,想拔出剑再刺,却抽不动,撒了手,就蛮横地朝公孙珑撞了过去。公孙珑没有躲,被撞得退开了一步,却还是伸手搂住惊惧癫狂的孩子,不住地捋他的后背,说:“没事了,没事了,别怕,别怕。”
方霄云一口就咬住了他的手臂,他咬得狠,小兽也似,恨不能撕咬下一块肉。方霄云低哼了声,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直到方霄云松了口,慢慢抬起头望着他。
四目相对,方霄云显然也认出了他。
公孙珑说:“没事了,别怕。”
方霄云惨叫一声,拖着湿漉漉的身体,手忙脚乱地爬出水缸就要往外跑,公孙珑忙抓住他,道:“你干什么?”
方霄云呜咽道:“爹,娘,放开我,我要去找我爹娘……放开我。”
公孙珑握住他湿透的肩膀,说:“他们已经死了。”
方霄云呆了呆,愣愣地望着公孙珑,公孙珑心生不忍,却还是低声道:“人死不能复生。”
方霄云说:“……不,不会的,你骗我。”
公孙珑看着他崩溃绝望的神情,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方霄云打昏了。
等方霄云醒来时,天已经亮了,他猛地坐起身,连滚带爬地下了床,鞋也来不及穿,口中叫着爹娘就跑了出去。
方霄云在院中看见了两口薄棺。
他愣住了,脚下如有千钧重,慢慢走过去,他扒着棺,一眼就看到了他爹娘,二人闭着眼睛,睡着了也似,安静地躺在棺椁里。
公孙珑一宿没睡,在火海中几进几出没有寻着别的活口,又弄棺椁,又收拾遗体,天将明时,才将二人拾掇得干净体面,不那般血腥狼狈。
方霄云傻了一般,呆呆的,就想爬进棺椁里,可刚一抬手,就被公孙珑握住了手臂。
公孙珑说:“逝者已矣,你还活着。”
方霄云好像没有听见。
公孙珑说:“你得好好活着,不然你爹娘就白死了。”
公孙珑又道:“从今往后,你便跟着我吧,我叫公孙珑。”
方霄云恍恍惚惚的,过了许久,抱住棺椁嚎啕大哭。
3
公孙珑将方家父母埋葬之后,就带方霄云离开了方家村。
方霄云说:“你是江湖人吗?”
公孙珑骑着马,一手握着缰绳,方霄云坐在他怀里,公孙珑道:“算吧。”
方霄云道:“我要给我爹娘报仇。”
公孙珑想了想,说:“身为人子,替父母报仇雪恨,本就是应做之事。不过,屠你方家村的人已经被带回正阳派,也许已经死了。”
方霄云直勾勾地盯着前头,说:“父债子偿。”
公孙珑笑了,道:“你还知道父债子偿啊?”
方霄云抿了抿嘴,道:“我读过私塾。”
公孙珑点点头,道:“可万一他没有儿子呢?”
方霄云说:“没有儿子,我就杀他爹娘,妻子,如果都没有,我就杀他师父,师兄弟,我一定要报仇。”
公孙珑倒抽了一口气,心道,这孩子,小小年纪——性子忒偏执了。
公孙珑说:“可万一都没有呢?”
方霄云不说话了。
公孙珑说:“有仇报仇不假,可人活在世上,不能只为了仇恨,不然,就是遂了别人的意,白白糟蹋了自己的这一生。”
方霄云似懂非懂,他转过头,看着公孙珑说:“你会武功吧?”
公孙珑眉梢一挑,方霄云道:“你教我武功好不好?”
公孙珑说:“不好。”
“万一你学会了武功,你又要报仇,将来给我惹祸怎么办?”
方霄云说:“我不告诉他们,你是我师父。”
他说得好天真,公孙珑笑了起来,他握住方霄云的手探了探根骨,道:“你今年多大了?”
方霄云道:“十二。”
公孙珑说:“可惜了,习武之人,自小习武为最佳,尤其是你,根骨平平,将来也难臻武道化境。”
方霄云愣了愣,不高兴地说:“我会很努力的。”
公孙珑笑道:“习武讲究天赋,天赋极佳者,一年可抵别人三年,可若是天赋平平,终其一生,也难破瓶颈。”
方霄云抿着嘴唇,说:“我不信,我会比所有人都努力,会认真练武,一年不行,我可以两年,两年不行,我可以十年,二十年,总有一天,我能够报仇。”
公孙珑仔细地打量着方霄云,他眨了眨眼睛,道:“你真想拜我为师?”
方霄云点头,“想。”
公孙珑道:“那我交你我的看家本领如何?”
方霄云眼睛一亮,道:“厉害吗?”
公孙珑哼笑道:“那自然是顶顶厉害的,江湖剑圣见了我,都得客客气气地尊我一声公孙先生,更不要说那些求我的人呢。”
“你学不学?”
方霄云道:“学。”
公孙珑说:“不反悔?”
方霄云说:“不反悔。”
他当即改了口,叫道:“师父!”
公孙珑笑道:“哎。”
方霄云没想到,公孙珑的看家本领,竟然是打铁。
4
当方霄云敬过公孙珑拜师茶,认认真真磕过头,喊过师父,公孙珑丢给方霄云好几本厚厚的铸剑手札时,他整个人都呆住了。
公孙珑薅了薅方霄云的脑袋,道:“乖乖的,这几本手札可都是你师父我,你师祖,太师祖,太太太师祖亲笔所写,仔仔细细地看,然后背出来。”
方霄云:“……”
公孙珑笑盈盈地说:“有看不懂的可以问为师。”
方霄云:“?”
他过了半晌,才憋出几个字,“我不要学打铁。”
公孙珑说:“……什么打铁!这叫锻造,多高深的技艺!”
方霄云干脆利落地说:“我不学。”
方霄云一副随便他的模样,道:“总之我不学打铁,我要学武功。”
公孙珑看着方霄云,慢悠悠道:“小子,你这就叫鼠目寸光。”
“这世界上不是只有武功能杀人,”公孙珑说,“他日等你成为了这江湖最好的铸剑师,多少人求你为他们锻一把神兵,他们既对你有所求,就可以为你所驱使,届时你想报仇,还是想杀人,何须你亲自动手?”
方霄云听着公孙珑这番话,呆呆地看着他,只觉他这话说的对也不对,可又极有诱惑力,他皱着眉,抿了抿嘴唇,声音犹有几分稚气,说:“可这不就是利用别人吗?”
公孙珑意外地看着方霄云,没想到,这小孩儿满身戾气,心思却正,他笑了笑,毫无将方霄云引入歧途的愧疚,道:“各取所需罢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方霄云似懂非懂。
公孙珑拍了拍他的脑袋,说:“学不学,想好了吗?”
方霄云看着公孙珑,咬了咬牙,说:“学。”
方霄云没想到,公孙珑看着一副高人的洒脱做派,折腾起徒弟来,简直招数层出不穷。
方霄云四更天就要起来绕着二人所住的城镇跑圈,跑完了,乖乖在公孙珑门口扎马步,手上托着的是给公孙珑打的洗漱水。
等公孙珑起来时,闭着眼睛游魂也似的挪他面前,就着他的手洗脸,有一回方霄云晚了,被公孙珑好一顿操练,折腾得双腿直发软。
偏公孙珑还一副笑眯眯的模样,一手捧着半个甜滋滋的西瓜,全当看热闹。
方霄云咬牙切齿,倔得很,愣是不吭一声。
他被折腾的累得要命,可公孙珑却迟迟没有教过他武功,方霄云几乎就要觉得公孙珑是不是在戏耍他,可这个念头一生,又莫名地掐灭了。
方霄云对公孙珑有种没来由的信任。
短短半个月,方霄云就瘦了一圈,他累得腿打哆嗦,夜里拖着发软的腿爬上了床,直接就睡了过去。
睡到半夜,迷迷糊糊里,好像有人坐在了他身边。
方霄云恍恍惚惚地睁开眼睛,就看见公孙珑在给他揉腿,烛火熄了,月光透过半开的窗,给公孙珑披了满身月色,显得如水似的温和,缓缓淌入方霄云心里。
公孙珑似乎察觉方霄云半梦半醒,轻轻拍了拍他,说:“睡吧。”
方霄云含糊不清地叫了声,师父。
公孙珑说,“在呢。”
方霄云就睡了过去。
一夜好眠。
方霄云跟着公孙珑天南海北地游历,两年之后,就回了回雁山。
那是方霄云这一生最快活的日子。
5
回雁山要过一个长长的铁索桥,方霄云背上挎着一个大包袱,胸前还挂了一个,吭哧吭哧地跟在公孙珑身后。
公孙珑依旧是一身白衣,仙气飘飘的,说:“去咱们回雁山这是必经之路,乖徒儿,你可小心些,要是掉下去,为师都救不了你。”
方霄云紧盯着前方,踏着摇晃的铁索桥,说:“你帮我拎一个包袱我就不会掉下去!”
公孙珑背着手,回过头看着方霄云,笑眯眯道:“那不成,有事弟子服其劳,事事都想着为师帮衬,怎能劳你筋骨,苦你心志呢?”
方霄云瞥了他一眼。
公孙珑说:“快些快些,你师兄还等着咱们回去吃饭呢。”
方霄云应了声,“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