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外事堂, 发须花白的管事长老皱着眉看着面前面色灰败的弟子,忍不住怒道:“胡闹!”
“咳咳咳。”
少年弟子裹着厚厚的披风,跟旁边衣衫单薄的同门们比起来简直像个无法抵御寒暑的凡人, 华盖峰昨夜下了大雪, 整座山峰都如冰雕玉砌,几朵被雪花点缀的愈加鲜妍的寒梅俏生生立在枝头, 顺着外事堂大开的门扉递来细细清香。
堂内原有禁制, 寒风入了内室, 便如清风微拂,但不知是不是毒性愈深的缘故, 即便只是这点说不上冷的风,依旧惹得少年弟子一阵忍不住的咳嗽,随后这咳嗽声越来越大,点点带着黑色的血液从他遮不住的指缝间流出, 沾了弟子满手满襟。
“长老。”那弟子习以为常的掐了个清洁咒, 往日意气风发的脸上只剩下疲惫,衬着惨白灰败的面色,让人不由一阵唏嘘。
从秘境回来的弟子无不是门派精英, 年轻一辈中最有潜力的一帮人,现在有一个算一个, 竟都被这不知名剧毒折磨成一副不人不鬼的模样。
“咳咳咳。”再次忍不住咳了几声,那弟子低声求道:“长老,我只是想出去散散心罢了, 您就当这是我临死前的愿望好了。”
管事长老不忍的看着他,长叹了一口气。
自从芷兰仙子和紫草真人接连定论这毒无解之后, 这批弟子各个都变成了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 随后便开始自我放逐。有的一天到晚拿着酒在宗门里乱窜, 醉生梦死,时不时还要与其他弟子吵闹一番,闹的家族上下鸡犬不宁。有的一天到晚去别的宗门乱窜,跟其他门派中毒的弟子们一起呼天抢地痛哭流涕,然后再与未中毒的弟子一番吵闹,闹的大家心烦不已,却又没法管教。
怎么管?一言不合就吐血,眼看着没几天好活了,同辈弟子谁敢跟他们拼命?
便是长辈们也不好管,以往都是宗门家族的优秀后生,师父师祖的眼中宝,一朝变成这样,师门长辈们心里也难受,有些格外疼爱弟子的,更是暗暗伤心,便也随他们去了。
说句不好听的,便是任他们闹,又能折腾几天呢?
除了这些闹腾的弟子外,另一拨就显得沉默而自闭,不知接受不了现状,还是遭受了以往被他们压在下面的弟子们隐隐的风言风语,他们不愿再待在宗门,个个都想往偏僻的贫瘠之地跑,美名其曰最后为宗门做点事,其实就是自暴自弃后的破罐子破摔,找个破烂地等死呢。
外事堂这几天已经送走了好几个弟子,这个眼看着也劝不回来,长老只能低叹一声,把手里一个贫瘠驻地的令牌交给他:“沣水驻地距离凡人城池太近,灵气稀薄,附近的小矿脉也已几近枯竭,原本是要废弃的,我都忘了还有这么个地方,你怎么想起来往这里跑?”
弟子低咳一声,看不清面色,再次裹了裹身上的披风,低低道:“弟子曾经在那里待过些时日,不图其他,那里的温泉山十分暖和,比较适合弟子。”
当然是因为这个驻地附近的凡人最多啊!他可是好不容易才胜过其他师兄弟,抢到的沣水城。
那里对于修行之人来说的确是穷山恶水,灵气稀薄而杂芜,四周大大小小的灵旷早已被开凿殆尽,但对于凡人而言,却是个鱼米丰美之地,沃野平原千里,在澜沧界的凡人聚居地之中,人口已经是数一数二的多了。
沣水城的保卫任务也是凡人保卫任务中报酬最丰厚的几个之一,他嘴笨拙舌,学不来王戍师兄演技出群,也不像王群师兄他们能舍得下脸面装疯卖傻,只能干干这些体力活。
毕竟要给那么大的凡人地界设防护阵,便是能招满组队道友,也不是个小工程。
类似的事情发生在各宗各派,澜沧界各大势力之中,碧水庙一向与凡人走得近,其余各势力,核心弟子则少与凡人打交道,散修对于系统发布的保护凡人的任务还算接受良好,大势力出身的修士却往往十分不适。
他们很难参透这种保护任务的用意。
不过参不透也无所谓,只要有利可图,他们依旧可以低下高傲的头颅,毕竟贡献点可以兑换资源,资源可以用来修炼,修为总是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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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课后,碧水庙安养堂偏厅,一个身材敦厚的少祝皱着眉头看着宁辉,传音道:“你之所言,可否属实?”
宁辉淡淡道:“若有一句虚假,便叫我天打雷劈。”
这人是大祝之下地位最高的一位少祝,倒不是他实力多强,也不是有多虔诚,而是此人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于外事之上格外有手段,他手下的庙宇曾经只花了五年便扩建了数倍,庙宇辖下信众的信仰浓度也逐年深厚,几乎家家户户都设有神龛,时时祝祷,事事祈福。
难得的是他并非像其他地方的庙祝一样依靠祸福之术,福年降灾,灾年赐福,而仅仅是依靠稼穑与商贾之术。
与绝大多数幼时就进入碧水庙的弟子不同,这位少祝是三十多岁的时候半路出家的,起因则是他家人一夕之间被尸怪屠杀殆尽,而帮他报仇的,正是碧水庙的大祝丘容。
少祝散尽家财为碧水神尊塑了百丈金身,将家宅田亩尽数捐出,被丘容当做大善信的典型例子多次宣讲,本人也被委任为他自己家乡的庙祝,负责当地的百姓民生。
谁知少祝天生就是料理民生的好料子,做凡人时便是一方豪富,做庙祝也极快的变成了庙祝里的豪富,不过几年,他的辖地便收成翻倍,日进斗金,小庙扩建,信仰愈浓,导致晋升之路如同坦途,如今年不到五十,已经是少祝之中权势最大的一位了。
身材敦厚的少祝声音也十分敦厚,很容易便能让人卸下心防,博人好感,此刻却盈满怒火,透着刻骨的恨意:“好!好一个!”
话未说完,就被宁辉阻止,他从除魔司商店买的防御罩虽能隔绝窥探,少祝仍旧是碧水的信众,面具上眉心的水波纹水汽丰沛,灵力氤氲,可见刻痕之深。
神修对信仰自己的灵修往往有着难以言喻的掌控力,此刻若任由少祝脱口说出碧水的名讳,他们的一切密谋恐怕就再瞒不下去了。
宁辉伸手从空中一招,一张薄如蝉翼的道纹契约便出现在他手中,拿下了多年面具的少年灵修面带慈悲,轻声道:“入我除魔司,便可报仇雪恨,永不受苦。”
少祝轻触了一下脸上的面具,手指颤抖着,忍不住摇头道:“可是……”
虽不知宁辉是如何处理了信仰印记的,但他不认为那很容易,毕竟那是碧水神尊啊!
若非宁辉以一种奇怪的法术让他亲眼看到丘容身上的深重邪气,他如何能信当年血洗他杜氏满门的,竟是他感恩戴德的恩人?但大祝与碧水又有不同,信仰印记的存在让每一个灵修都无法逃脱碧水神尊的掌控,他如今所想,不过杀了丘容报仇而已,至于碧水……他虽恨虽怒,却也深感无力与绝望。
“我既敢拖少祝下水,自然有解决的办法,不然与他们又有何异?”宁辉轻叩了叩放到一边的碧玉面具,年轻的脸上微微带笑,说到“他们”的时候,声音放的很轻,似乎在用力咀嚼这两个字眼。
“我们除魔司对待新人一向极好,只要您签下这份道纹契约,您就是我们的人,道纹契约的内容并不算苛刻,比起碧水庙,甚至宽松了太多,而只要守规矩,除魔司的好处更是数也数不过来。”
“当然。”宁辉笑了笑,道:“我知道您本意其实并不在意修行,入碧水庙其实是为了诛杀邪魔,以免更多人遭遇您遇到过的事情,我们除魔司的宗旨便是恪守正道,以诛邪除魔为己任,与您的想法是十分契合的。”
少祝思考了片刻,终于不再纠结。诚如宁辉所言,他当年孤注一掷入碧水庙,除了报恩外,为的不过是一腔愤慨,想着有生之年多诛杀一些邪魔,同时为他可怜的父老乡亲提供一些庇护。
他从不认为当凡人有多不好,也不认为当修士有多好,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生老病死他无惧,又何须为了缥缈的长生而端坐云上,受寂寥之苦?
后来入了碧水庙,他也几乎是最不像碧水庙弟子的弟子,比起枯燥的修行和早晚课,他更喜欢深入凡间,喜欢走访乡村与城镇,他去帮牧童放牛,帮老汉插秧,帮妇女诊病,想尽办法提高收成,促进商品流通,只盼着那些辛贫了一辈子的农人能多吃上一口饭,不必忍饥挨饿,受寒受冻罢了。
可怜他无辜的老父母与娇妻幼儿……
狠狠眨去眼底热泪,少祝仔仔细细看清了道纹契约的条款,十分干脆的提笔,一笔一划的在末尾写上了自己的名字——杜平。
平平安安的平,四海升平的平,他老父,他自己,原本所有的愿望,也不过这一个字。
直至杜平签了契约,外表平稳的宁辉才终于松了口气。
之所以第一个找上杜平,除了他实力够强地位够高外,也是因为他是半数没有修习邪道的师长中信仰最薄弱的一位。而有了杜平的助力,接下来将其他顽固派的师长拉到他们这一边就容易很多了,毕竟言语说服不成,还可以用拳头说服嘛——不得不说,林曜这招是真的好用。
点击领取了发展下线得到的奖励,还因为下线综合素质过高而得了额外很多贡献点,宁辉高高兴兴地将奖励附带的新人通讯器交给杜平,一边以澜沧水神留在他主页的神力符文去除杜平眉心的碧水信仰印记,一边开始按照新任务详细介绍除魔司的情况:“咱们除魔司的策略总方针是发展正统修士,争取摇摆修士,灭杀邪魔修士,虽然目前咱们澜沧界的形式很不乐观,但……”
林曜还不知道组织内有个格外能干的同志给己方拉来了一条大鱼,正一边往丹鼎门的祖地飞,一边不住的教育怀里的小猫猫。
“小小年纪的天天都在想什么东西?什么童养媳?你知道什么是童养媳吗就你也行?我天天这么努力的养你,就是为了让你去给别人当童养媳的?”
顾寅一路上被他念叨的整只猫猫都蔫蔫的,闻言忍不住无辜的喵了一声:“可是,你又不是别人……”